第一百五十八章 逃出升天
“想要離開,不可能!”丟下這最後一句,他揚手,她順著他的力道倒向床邊,像一葉飄搖的浮萍。
慕容謙走了,留下雪瑤,泛紅的眼泉,還有未留幹的淚。本以為已經糟糕到不能更糟,誰曾想,原來他,還可以絕情到這般田地。也許本來,他就未有分毫在意過她,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那一箭,是她心甘情願,縱使得到這樣的結果,也怪不得別人。
有情無情都在心裏,過往的一切,來不得後悔。
可明明是春日,該有勃勃生機,她卻覺得冰封甚比寒冬,整個院子都壓抑了迷離,蕭索,還有傷痛的滋味……
“如風,帶馮太醫來牡丹閣。”出了牡丹閣,慕容謙低低一聲歎息,而後囑咐肖如風,“順便,也勸勸她吧。”
“是。”肖如風應聲退下。
世上的殘忍有許多,把美好的東西生生毀滅給人看,是其中最無助的淒涼。不論過去多久,總還有回憶成殤。
牡丹閣裏,馮太醫正在為雪瑤處理傷口,精巧的鑷子將陶瓷一片片夾出,混著血肉,帶起痛。可外傷,再深,也比不過心裏的哀涼蝕骨,淒惶漫天。
“嘶”,抿著薄唇,雪瑤眉頭緊鎖,鮮血的味道若隱若現,她吞咽下這一切。
“既然痛,又何必傷呢?”待到馮太醫退下,肖如風不禁開口。
慕容謙陰沉的臉色,加上雪瑤此刻的黯然神傷,肖如風當然想到他們定是爭吵到互相傷害了。有時也不禁迷茫,他們眼中,分明都映著彼此的影子,為何又要在試探中傷害,在傷害後留下難以挽回的印痕。
“因為心上都帶著刺,不見才能不傷。”長時間的嗚咽,雪瑤顯得格外虛弱,她倚窗欞而立,扶風吹過散落的長發,好像她,隨時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肖如風望著雪瑤,曾經那個俏麗張狂又驕傲得不可一世的王妃,如今,同樣驕傲,卻如此單弱淒迷。毀了她的是誰呢?宮闈?王爺?還是種種經曆疊加在一起,她,便成了今日的模樣。
心底忽然湧起莫名的憐,肖如風隻輕輕道,“請王妃千萬保重身體,切不可再和王爺置氣了。”那兩位之間,太複雜,他一個外人,能勸的,大概也隻有這一句。
“嗬,置氣?”一聲自嘲的笑,含了多少辛酸怨諷,“我什麽身份啊。我敢嗎。”
“王妃——”不明她為何說出這樣諷刺的話來,肖如風一時澀住,半響後繼續道,“王爺終歸還是在惜您的。”
“是嗎。雪瑤何德何能,蒙他厚愛,擔當不起。”又是淒涼詭異一笑,雪瑤轉身直麵向肖如風,順便拿起藥碗一飲而盡,平靜下幾分,卻寒得令人心悸,“放心吧,我不會死在這兒的。我唐雪瑤是心狠手辣的妖女,是不知廉恥的禍水,可以死於宮闈內鬥,也可以喪於仇家之手,但絕不是以這種方式,死在這裏,在一個視我為玩物的人眼前。更不會留有機會讓他和柳蓉兒看笑話。”
不長不短的寂靜後,隻聽肖如風拱手道,“總有辦法的,王妃珍重。”
突然的一瞬,忘掉王命,拋了立場,他覺得,將眼前這樣一個生如牡丹,遺世璀璨的女子困鎖在這裏,是罪孽。
在接下來的幾日裏,整個鎮北王府相安無事,波瀾滔天的湖麵又恢複了平靜。
牡丹閣內,隔著紅軒窗,雪瑤正和茹兒戲耍。
趴在窗口,強撐著虛弱無力的身子,雪瑤故作輕鬆道,“茹兒啊,你又長高了沒,姐姐好幾日看不見你了,真想再抱抱你。”
“茹兒也想姐姐,這些天好像大家都心情不好,沒人陪茹兒玩兒了呢。”茹兒半是撒嬌道。
“那這樣,不如,你趁叔叔不在的時候,看看鑰匙在哪裏,然後拿來給姐姐把門打開,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薄唇開啟,盡是甜言蜜語流溢。
“可是,叔叔不讓這樣做。”茹兒猶豫,天真的嘴角翹起一絲愁悶,可愛,純美,好像多年以前的某個人,也是這樣的。
“這有什麽關係,趁早朝的時候打開門,姐姐和你一起玩,等他回來,再把門鎖上不就行了。”清脆如鈴,隱隱一絲疲倦,從太久以前,她便已經習慣於說謊了。
“那,萬一被叔叔發現了呢?”茹兒仍躊躇不敢。
“怎麽會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是我們倆的小秘密,好不好?”雪瑤正說著,忽聽見開鎖的聲音,心下一驚,連忙回身在床邊坐好。從那日吵得分崩離析之後,她便沒再見過他。況且現在應該還未下早朝,不會是他。
須臾,肖如風出現在眼前,微微欠身一禮,不待她說什麽,便壓低了聲音道,“王妃若要離開,就請盡快動身。”
“什麽?你放我走?”雪瑤有些難以置信。在她眼裏,肖如風從來都是聽命於慕容謙的,顯然,慕容謙不會在這個時間,這樣容易就放她離開。難道,是他甘願冒著違背王命的風險搭救自己出苦海嗎?
望著形容憔悴的雪瑤,肖如風神色複雜,緊聲道,“王妃如果覺得留在這裏痛不欲生,就快些離開吧,去尋找那個該屬於您的世界。”
“那你怎麽辦?他不會怪罪你嗎?”幾日來,絞盡腦汁,勞心費神,她隻為離開這個窒息的地方,可現今,機會就在眼前,她卻帶了三分猶豫。
“放心吧,末將與王爺二十幾年的生死之交。王爺縱使氣憤,也不會怎樣的。”肖如風笑言寬慰她。
聽到這兒,雪瑤也不再猶豫,當下披上一件白衣錦衫就要出門,想了想,又帶上曾經他相贈的那柄短劍。並非為了睹物思人,而是此回杭州,路途迢迢,為防不測,護身之用。隻是,以她現在的孱弱無力,有劍在手,也未必能奪人性命;當年純熟精煉的奪命三招,更是遙不可及。
出了府門,考慮到雪瑤虛弱的身體狀況,肖如風雇來一輛馬車,又囑托車夫幾句,務必將人送回杭州城。
臨行前,肖如風又取出一包碎銀,“雖然不多,隻希望王妃平安回鄉。”
他說得輕盈,觸手接來,雪瑤卻感覺沉甸甸的,足有五十兩不止。握在掌心,融成暖流,溢回心裏。的確,她身上一文錢也沒有,本想到時當掉手上的鐲子,如今,真是省去許多麻煩。
感激地看著肖如風,雪瑤拱手淺笑,“多謝。”說著,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墊著腳尖,擁抱住他的脖頸,她低語,“你是這世上很好的男兒,請好好待蓮公主,她是最高貴的姑娘。”
輕風褪去浮華,同樣高脆的女聲,此刻聽來,格外真心實意。
肖如風怔住,未有被人點住穴道,卻覺動彈不得,半響,肩頭的柔弱離開。望著她榻上車輦的背影,藏了很久的話,他脫口說出,“其實,王妃也是極好的女子。”
或許她不夠善良,或許她行事狠辣,可隱隱,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她身上,帶有一種真實的好,一種不同於太多女子的好。但若要說究竟好在了哪裏,說不清,道不明。
轉身,雪瑤眉間微動,“好嗎?差得很遠吧。”說著,再望一眼這崢嶸雄渾的鎮北王府,這盛世繁華的洛陽街頭,然後,坐入車輦,拉下車簾,閉目,不見。
這條路,她走過很多次,但這一回,真真切切悲痛到了麻木無感。
六年前初到,當時年少,再回首,覆水難收。
半世情緣,半世劫,她害人,亦被人害。她想做威風凜凜的富家千金,卻誤落王府深宮;她成了心狠手辣的壞女人,又偏偏突兀在好人之間,時刻被良心折磨。到最後,帶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和心靈離開,是誰作弄了誰。
但無論如何,這世間,還有太多人心裏容著別人,能為旁者的一哭一喜,一顰一笑竭盡所能。羅陽,肖如風……他們都有這樣的特質。
而她,真的做了太多壞事,明明不可原諒,又被這許多的人無條件原諒著。也許,她是時候該嚐試做個好人了。
一顆善心,一個善舉,一句善語,一點善意,抵過四月春風,更勝萬千教誨。因為,這是真實,代表著虛偽浮華後的真心。
春風又起,蔥綠搖枝,揚一曲離歌,葬一抹繁華。
夕陽西下的時候,光影稀疏落在明景軒裏,慕容謙抬首,正看見蹦蹦跳跳走進來的茹兒。“來,”不羈的淺笑在光暈下映得溫暖,他抱了茹兒坐在膝上,“茹兒今天乖不乖啊?姐姐怎麽樣了?”問得漫不經心,好像蜻蜓點水便夠。
略一猶豫,茹兒甜笑答來,“姐姐很好啊,還和我玩捉迷藏了呢。”
“是嗎。”慕容謙麵色如常,隻是眸光收縮得幽深,“這麽說,她出來房門了,還是茹兒進去了?”
“我,我,沒有,我們——”茹兒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的確,說謊成性的又不是她。雪瑤臨走前囑咐她暫時別把離開的消息告知慕容謙,卻料不到茹兒自作主張發揮了一下,結果,太明顯的謊言,一眼即破。
審視著茹兒微有漲紅的麵頰,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在心底升起,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已經灰飛煙滅。放下茹兒,慕容謙快步直向牡丹閣。
“唐雪瑤——”門窗上的銅鎖靜悄悄躺在那裏,沒有聲響,沒有回應。他邊喊著,邊從衣袖裏取了鑰匙,正開鎖,卻聽身後肖如風道,“屬下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