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共剪西窗燭
痛楚迷蒙中,雪瑤大概是睡了。待她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柔軟舒適的錦榻上。眼波四顧,這是一個房間,沒有太多家具,說不上華貴雅致,卻還簡潔大方。正要掙紮著起身,整個房間忽然微微起伏,似在搖曳,又似漂泊。
置身於全然陌生的境地,雪瑤不由覺得恐懼,“慕容謙!慕容謙——”她喚她,帶了一分慌亂。
仍是那一襲玄色的衣衫,慕容謙手上拿了一個托盤,上麵兩碗湯藥,“睡醒了?”唇角帶笑,他很溫柔。
“這是哪裏?”雪瑤忙問了最迫切的問題。
“船上,回洛陽的船。”在榻邊坐了,慕容謙扶起她,取了一碗藥,絲絲縷縷冒著白煙,不嚐,便已覺察到苦味。用小勺輕輕翻攪,待到溫度稍降,便舀起一勺送到她唇邊。那般溫柔,那般專注,似乎過往的傷害,從來不曾存在過。
“我不喝,我要回杭州。”一偏頭,雪瑤毫不客氣。
“船都已經開了,還怎麽回去。”他含笑看她,一副無辜無害的神情。
已經開了,就不能回去了?這是什麽邏輯!
一時賭氣,雪瑤當即道,“那我遊回去行了吧。”說罷,強撐著身子便要下榻。
“別,別呀。”慕容謙連忙攔她,明明急切,卻偏偏帶著那一抹閑散不羈,“洛河可是從來沒出過人命,你要是這樣跳下去,今後誰還敢坐船。還是喝藥吧,兩位羅太醫親自配好的,別辜負了人家的心意。”
從他手裏一把奪過藥碗,眉間微皺,她一飲而盡。甘苦的滋味還在口中回蕩,慕容謙卻又遞了一碗藥給她。
看一眼棕黑色的湯汁,雪瑤喃喃道,“怎麽還有啊。”
“公主殿下這般多愁多病身,當然隻能有藥直須飲了。”事不關己一般,慕容謙怡然悠閑。
自行灌下那一碗藥,雪瑤反唇相擊,“是啊,王爺身強體健,所以搶婚在前,威逼調戲本宮在後!”
“這樣啊,”慕容謙突然靠近她,眼中的邪肆愈發濃重。雪瑤本能地向後退著,卻被他輕扣住頸項,“本王可從來不喜歡承擔莫須有的罪名。”在她耳畔,他低聲魅語,同時順著她的長發,柔絲在指尖流轉。
她還是亂了,加快的心弦,為了哪般。
宮闈宦海多年沉浮,表麵上,她鎮定自若,“我告訴你,整個南楚都可以為我撐腰,你不要亂來啊。否則兩國兵戎相見,得不償失。”
“那本王還真想看看,韓平治到底能不能發兵北翎了。”戲謔的意味更濃,他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攬著她的肩,卻並未再有過分之舉。“要吃點什麽,我讓他們去準備。”
“這麽大一艘船,王爺不會都包下來了吧?”微微挑眉,雪瑤輕靈飄逸道。
“當然。”慕容謙隨意道,“否則,你若一個不順心,傷及無辜可不好辦。”
“嗬,”皮笑肉不笑,雪瑤狡黠道,“王爺就是王爺,隨便揮揮手便能一擲千金,包下這麽豪華的客船,我等刁民享用不起,還是早日乘一獨木小舟,回杭州那荒郊野地的好。”
“無妨,反正南楚每年都進貢,本王不怕破費,更不介意帶上你一個小丫頭。”慕容謙滿是無所謂的語氣。
“我介意!”壓低了聲音,雪瑤咬牙切齒擠出這幾個字。
看著她不情不願,無計可施,卻又張牙舞爪的模樣,他笑了,從心底透出笑來,“唐雪瑤,除了這件事,其他的,本王都可以考慮。”
“為富不仁,忘恩負義,老奸巨猾!”接連蹦出三個詞,雪瑤可謂寸步不讓。美目直瞪著慕容謙,最深處,似還有清泉未幹。
“好好,我十惡不赦,騙得公主誤上賊船。”
“哪裏是騙啊,分明是搶。”看到慕容謙向門外走去,雪瑤又連聲道,“哎,你去哪兒?”
“這麽快就想我了。”回首,邪魅的眸光下,誰,還能心如止水。“讓人準備晚膳,勞煩公主在這兒等會兒。”
用膳後,兩人上了艙外甲板。嚴格來說,是慕容謙抱著雪瑤站在船頭木板上。
散發了一日光輝的陽,化作紫橘色的光,壓碾成長長一條金邊,鑲在雲裏,不掩澤華。春日拂風,暖中透涼,吹在麵上,宜人正好。
望著遠方,深藍的天,碧藍的湖,接連於一處,明明遙各一方,卻又參錯連綿。
“你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何必與我為難?”雪瑤忽然發問,心上染了淡淡酸澀,最深的地方,還期待著他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
“因為你是我的女人,我慕容謙這輩子唯一明媒正娶的女人。”他認真注視著她,似一束光,透過幽幽彼岸。
她的目光卻逃了,這是她要的答案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進一步,就是江山萬丈。欲望麵前,本心都忘了,而這樣飄渺的感情,到底輕如鴻毛,還是重於泰山。
“洛陽的牡丹應該開了吧。”突兀地移開話題,雪瑤的聲音,靈脆中有些空濛。
“的確,花中皇冠若不開,群芳誰還敢爭豔。”三分感慨,慕容謙頓了頓,繼續道,“牡丹閣的牡丹,現在也該是開得正好的時候。”
“我還以為王爺早就將它們拔了呢。”好似漫不經心一般,雪瑤繼續凝眸遠方,欣賞天際下的夜景。
“想拔掉的,隻是費時費力,就任它留在那兒了。”輕浮中,他未有一絲情緒流露。
“原來如此。”天色更為暗沉,打在臉上的風,也愈發濕涼。
再待些時候,一輪桂魄已上天邊,銀光流灑,眾星為襯,端的是潔麗無瑕,蕩人心扉。隻一角被掩,難得團圞。
“時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說著,慕容謙便抱著她向臥房走去。
沒有表示異議,雪瑤的鳳眸,隻戀戀不舍望著那皎潔的月光,難圓的滿月。
如果她不是公主,他也不是王爺,漫漫人生路,應該可以做一對平凡的夫妻。
相夫教子,夫唱婦隨,然後,朝看初陽,夜看霞……
隻是,沒有了珍珠翡翠,缺少了瓔珞流蘇,平凡的好,總會厭倦吧。
放她在床上,他要去滅燭,她卻拉住他的衣角,“燃著吧,亮一些的好。”
捉住她的小巧玉手,目光裏盡是疼惜,“光明從來都在心裏,我相信,沒有這盞蠟燭,你也可以。”看著她眼眶邊隱隱的青紫,他便能想到,整夜燃燭而眠,必然不會有什麽歡欣美夢。
“不了吧,一根蠟燭而已,花不了你多少銀子的。”如鈴似泉,雪瑤如女孩般望著他。
“怎麽,你不會是不敢吧。”慕容謙頗為挑釁道,“有本事爭天下,卻怕了一根小蠟燭?”
“誰怕了!”雪瑤果然中計,脆聲道,“拿過來,我自己滅。”
寸許悠長的火苗,高高飄著,燭芯一斷,“忽”地滅了,隻餘黑暗一片。
暗夜裏,兩人靜靜躺在床上,慕容謙從身後環住雪瑤,“快睡吧,我一直都在。”
“那就更睡不著了。”低言巧笑,雪瑤側過頭,略帶涼意的五指覆在他的胸口上,透過中衣,輕輕摩挲,好像看到當初的一劍。靜默許久,她忽然有些沉重,“會疼嗎?”
“都過去了。”握著她的手,將她抱得更緊,他低沉一言。
客輪在江麵上行了七八天,第九天的時候,遙遙一望,大可看到洛陽輪廓。雪瑤的傷,也漸漸愈合,除了動作上還有些疼痛外,並無大礙。此時,她拄一根拐杖,正四下翻找著東西。
慕容謙才端了藥進來,見她這副情形,連忙放下藥就去扶她。“怎麽又起來了,快坐下。”扶她坐了,把藥拿過來遞給她。
看一眼已經忍受多日的棕黑湯藥,眉間微動,雪瑤小心道,“我已經沒事了,就不再喝了吧。是藥三分毒,喝多了會傷身的。”自以為躲過一劫,雪瑤把藥碗移到一旁,笑問道,“前天靠岸時買的胭脂水粉呢?”
“放心,以毒攻毒正合適。”又把藥碗拽回到她唇邊,慕容謙仍舊清閑隨意,“先把藥喝了,喝完我幫你找。”
“不就是想說我心如蛇蠍嗎。這麽苦,敢情不是你喝。”小聲喃喃了兩句,雪瑤還是一口氣幹了兩碗。
慕容謙從最下麵的箱子裏找了粉黛眉筆,卻不急著給她,反而審視起雪瑤。比起初見之時,這些年的閨閣生涯,她的皮膚更白皙了,甚至到蒼白的地步;因為受傷的緣故,唇上沒有一絲血色;還有那削尖的下頜,微微泛青的眼眶,竟好像他虧待了她一般。不過這樣,也總好過那個淩厲精明,隨時準備和人以命相搏的寧天長公主。
“真的要畫嗎?太濃豔反而不好。”猶豫著,他似乎不打算給她。
“馬上就回去了,這樣怎麽見人?”瞥他一眼,雪瑤沒心沒肺道,“再說,那些青樓姑娘哪個不是塗得妖精一般,我畫濃一點又怎麽了。”
“有這麽比的嗎。”兩根手指敲在她額頭上,慕容謙握起眉筆道,“我來給你畫。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