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長弓問情否
“嗯,聽起來的確不錯。”幽遠的眸光看不到彼岸,慕容謙漫不經心道,“你真的要與懷安王世子成婚?”
轉眼望向水天交映的湖麵,雪瑤理所當然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本宮已過雙十年華,難道還要繼續蹉跎歲月嗎。”
“所以呢,隨便找個富甲天下的諸侯公子就嫁了?”慕容謙凝視她,戲謔,嘲弄,也帶有責問。
“那又怎樣。似乎和王爺沒關係吧。”執拗地,雪瑤轉身走向來時的甬路,邁開一步,又巧笑道,“王爺若要送一份厚禮,本宮當然還是沒意見的。”
他們之間,除了半卷憂傷,滿地碎紅,剩下的,還有什麽。
“他能給你什麽?執子之手?還是天長地久?”除去真正憤怒,他的聲音總是那般雅致謙和,還帶著淡淡的不羈,似乎天地亦可玩弄於鼓掌,“雪瑤,跟我走吧。南楚皇宮會毀了你的。”
雪瑤停住腳步,回轉身來。“嗬,”她笑了,清脆中,一絲淒蒼,“那王爺您能給我什麽呢?毒酒和白綾嗎?”
嚴正宮裏,心便碎了,灑成一地琉璃。若要拾起,必劃痛手指到鮮血直流。
“你還在為那件事耿耿於懷?”眸光收縮,輕閑中染上些許凝重的意味,“當時牽扯兩國邦交,你闖下這樣的大禍,又什麽都不肯解釋。我一時生氣,就——”慕容謙越說越低,最終隻成了默然。
“那我是不是該感恩戴德?感謝您大人有大量,還能賜我一個全屍?”眸光聚得淒厲,剛亮的女聲傳來,“如果真是寧和公主韓若兮,她說不定會這樣。不過我唐雪瑤,從來恩怨分明。隻要得罪我的,我一定銘記在心。”
一顆心,能有多大,一輩子記住的,會是恨嗎。
“這樣,”眼底最深處流轉過一縷不明之色,而後又帶著輕浮不羈,“那也挺好。刻骨銘心。你不是想要厚禮嗎?本王給你。”說著,慕容謙從懷裏取出一塊絲帕,柔白色澤,繡著拙而不工的圖案。
他遞給她,她卻未接,目光凝固,記憶回溯。
那是許多個深閨寂寞日,她在紅燭紙窗下一針一線繡成的。
交與他時,正值除夕,煙花漫天,繚亂了雙眼,花般絢爛,虹般璀璨。可惜的是短暫。亦如他們的情,轉瞬即逝。再回望時,誰都忘了,當初是否有心。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結連理枝。雪瑤,你還記得嗎?”將絲帕塞在她手裏,連同她的手一起,輕輕握住。他是風月場上的高手,可這一次,卻突然覺得沒底了。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王爺一定沒忘。”抽回如絲玉指,說出這兩句話來,聲音忽有些艱澀了。絲帕還纏在指尖,隨手一揚,恰有清風飄過,白綢回雪,漫舞向湖心。
看著絲帕飛揚而去的那一瞬,慕容謙驟然起身,輕功點地,追逐那一塊拙作。
雪瑤站在原地,雖然看到這一幕,卻絲毫未影響她登上回宮馬車的決心。
沒了就是沒了,錯的從來不是他,可她的驕傲,也不會低頭認輸。
華麗的馬車繼續前行,悄悄掀起車簾一角,她回望他的方向,那個高大玄衣身影,握著與之鮮明對比的白,看不清神情,隻感到濃重的壓抑。
放下簾,緊咬薄唇,她不敢再看了。再一眼,就會第二次萬劫不複。
如果飛躍曾經的傷痕累累,他和她,會否執手如初?
不知道,因為沒有如果。
花燈結,紅軒窗,錦繡毯,龍鳳燭。明德宮內,一派喜氣洋洋。富貴華麗的紅雲,籠罩上空。
菱花鏡前,雪瑤端坐,挽鳳髻,戴霞冠,冺紅砂,掃蛾眉。一切準備就緒,再覆上那如血色澤的大紅蓋頭,幾個侍女的攙扶下,便上了鳳攆鸞轎。
鳳眸眼瞼,縱使曾有一顆破碎的淚,如今紅燭搖曳,也可風幹淒涼。
此次寧天長公主大婚,為表莊嚴重視,皇帝韓平治安排公主駙馬環杭州城一周,而後再入興慶殿舉行儀式。如此一來,既彰顯帝王寵女之心,也堵上關於公主放蕩有染的流言蜚語。
浩浩蕩蕩十幾裏的車隊從宮門出發,最前麵的是八人合抬的鳳駕,氣勢恢宏,金雕玉刻,旁邊一匹高頭大馬,駙馬韓禮一襲正紅錦服端坐於上。後麵是嫁妝聘禮之流,貴氣逼人,盡顯皇家奢華。街道兩畔站滿了維護秩序的護衛,手執長矛畫戟,一旦發現不軌之人,當即處決。
百姓們不能近觀,隻好遠遠一望,歎一句遙不可及。達官鄉紳則紛紛訂下高台亭宇上的座位,隻求一睹皇家風範。
饒是嚴密布防,終究百密一疏。過醉群芳時,忽有一男子從天而降,東風掠動玄裳,他擋在鳳駕之前,邪逸,狂傲,也落寞。
“什麽人!竟敢攪擾本殿下和長公主的大婚,還不速速謝罪!”韓禮一聲喝,周邊侍衛拔出刀劍,做擒拿之勢。
“那恐怕要令世子失望了,今天我不僅打擾,還要帶把她帶走。”掃一眼韓禮,慕容謙直徑去掀轎簾,似乎所有阻攔的人,從來不足為懼。
自進入杭州城以來,韓禮便屢次被雪瑤羞辱,如今大婚之日,有人公然搶親,更引為奇恥大辱,當即惱羞成怒,“大膽!還不拿下!”話音剛落,幾個隨身侍衛抽出佩劍,氣勢洶洶,劍光閃閃,直向慕容謙而來。兩畔的士兵也手握長矛向內,嚴陣以待,準備隨時斬敵於刃下。
隻見那抹玄色以一敵數,右手執劍,劍氣如虹;左手以掌,掌風瀟瀟。數十招內,蕩出一片坦途。不過,他隻是將那些侍衛,或輕傷,或擊退,並未取其性命,以致前麵的倒下,重新站起來的又衝到麵前。往複不止,甚是難纏。
聽著兵刃交接,鸞轎上的雪瑤,雙手握緊衣袖,焦急如火,又滲出涔涔冷汗。
他也不是第一天涉身朝堂了,論心機,論智謀,哪樣不是少有人及。今日怎會貿然來劫她這一國公主的鸞轎。
如此明目張膽,她該如何麵對他,又該如何麵對南楚悠悠眾口。
可似乎心底最深處,也有一絲喜悅。他能不顧一切於轎前劫人,是不是意味著,他在乎她,他心裏有她?
嗬,暗暗嘲弄自己一句,那又怎樣,與懷安王世子成婚已是定局。除非天崩地裂,山河逆旋,否則,他和她,注定陌路。
“誰敢再上前一步,定叫他屍首異處!”銳利盎然的目光掃視周圍蠢蠢欲動的士兵,慕容謙高聲厲斥,如此威嚴的警告的確震住不少士兵,一時無人輕舉妄動。
“還愣著幹什麽,都是飯桶嗎!還不快上!”韓禮恨得咬牙切齒,但看一眼畏縮不前的護衛士兵,也隻得連聲叫罵,無出手之力。
眾士兵麵麵相覷,終究還是舍不得身家性命,就這般任由慕容謙直徑走到轎簾前,暢通無阻。
慕容謙已觸動紅簾,即將掀起的瞬間,一個帶著殺氣的手臂攔住了他。抬頭看,正是白衣素雪,不減殺氣的冷月。
“你會害了主上的。”抬眉見,語氣冷到了冰點。
“任由她嫁給一個人渣就是好嗎?”隨性的低音突然變得嚴肅凜然,“讓開!”
一個寂冷,一個幽邃,片刻對視,軟鞭出,湛劍擋。一來一往,忽進忽退,兩人纏鬥開來。
冷月長鞭飛舞,宛如遊龍,翩似驚鳳,以麵門要害為指向,鞭梢到處,速速生風。藍劍出鞘,慕容謙看準長鞭罅隙,劍勢陡漲,迫得冷月隻得回鞭來救。一時間,冷月的長鞭一個“龍蛇擺尾”,直鎖住近前的劍鋒。鞭與劍纏在一處,兩人靜止不動,皆以內力相博。
雪瑤正猶豫著是否要出去做些什麽,隻聽外麵忽傳來一聲,“來人,放箭!”心上一震,再顧不得許多,甩下紅蓋頭,她一步跨出鸞轎,飛身來到正中,“都住手!”她高聲厲喝。
慕容謙,冷月,韓禮,無數士兵,百姓,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向她投射而來。那一襲紅妝花嫁,在春風日華裏舞得動蕩,似乎一不小心,就能飄渺向遠方。
見公主有令,幾個拿箭的士兵紛紛放下弓弩,屈膝跪地,“叩見公主。”隻是,還有一人——她那位同樣華衣似火的駙馬,在這幹戈將止之際,搭弓便起,一箭直瞄慕容謙。他是男人,自己的新婚妻子與人有染在前,大婚之日拋頭露麵,丟人現眼在後,誰能忍下這口氣!
“嗖”地一聲,極細微的聲響,如驚蟄霹靂,劃破晴空。
“小心!”雪瑤脫口而出,來不及思索,似乎所有意識隻令她移步上前。下一刻,紅衣隕落,翩袂隨風,她的身體緩緩下滑,心口處正插了一支白羽箭。箭身深深沒入玉體,嫁衣染上血的鮮紅,好像更豔了。
用盡氣力對峙的慕容謙和冷月,看到這樣一幕,急忙同時撤招。暗流相擊,真力四竄,慕容謙退了三步,冷月退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