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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焚心(2)

  “好,你說的對,我們羅家是欠你的。如果不是父親,你不會吃這些苦,也許就不會是今天的模樣。父債子還,我今天還清給你,請你放過我們羅家。”平靜的語氣,堅定的音容,他的手上,握著雪瑤才送給他的定情鳳尾釵。沒等雪瑤反應過來,那鳳釵已牢牢刺在他的右臂。白衣飄袂上,血紅的滋味由內而外,緩緩透出。


  “羅陽,你這是幹什麽?”雪瑤連忙過去扶他,看著逐漸蔓延的血紅傷口,心上,是驚,還是痛。


  “這一釵,我自斷右手經脈,從今往後,右手便是廢了,我無法再替任何人診脈。我們羅家最重要的就是把脈醫理,如今在我這裏斷送。希望夠還清公主的宿債。”大滴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流下,他緊鎖眉頭,清俊的麵龐露出痛苦神情,可他卻隱忍著,努力保持平淡如常的語音。


  “不要再說了,我去叫太醫。”一邊拿著絲帕想去為他掩住傷口,一邊左顧右盼,她手忙腳亂。


  “不必。我還有話要說,”羅陽攔住雪瑤,字字懇切,“微臣右手已廢,將來勢必離開皇宮,隻希望公主做事,多問問自己的良心,人在做,天在看。還有,安神湯一定要每日堅持服用,藥方我會交給冷月。”最後,他放開她,長揖一禮,“羅陽告辭。”然後,捂緊臂上傷口,一步一步,有些踉蹌地,踏出了明德宮。


  白衣飄灑,如血紅梅一點,消失於視線,模糊了眼簾。


  雪瑤定定站在原處,她大概,已經沒有勇氣再走過去了。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從她意圖綁架公主,闖下彌天大禍時就是;嚴正宮,他救她出地獄;從洛陽到杭州,千裏路滄桑,他給她安慰,給她勇氣,在她最困難時,不離不棄。


  可以說,沒有羅陽,就沒有今日權傾南楚的韓寧天。


  但因為她,他自斷右臂,毀去畢生醫術。


  原來,這就是她回報恩人的方式。


  恩將仇報,不知廉恥。


  這真的不是她的本意。按照她的設想,羅陽可以和她一起謀算千裏江山,然後執手共天下。


  即使不同意,分道揚鑣便罷。


  為什麽,為什麽他寧願終生殘廢,也不幫她這個舉手之勞。


  難道那些所謂家國天下,倫理綱常真的那麽重要嗎?

  還是,她真的錯了?


  所以每個人都在苛責她,都要離她而去。


  他們都是對的,為何錯的永遠是她。


  夕陽湮沒於塵沙,風兒輕輕吹刮。黑暗遍滿天涯,留不下一縷弱華。


  如果她的心,本就碎了,那麽此刻正在火上煎熬,似不遠處還在焚然的香車,成灰,吹散。


  靜靜喝下安神湯,對淒涼寒夜,人未眠。


  次日,第一道曙光悄悄投向大地之時,雪瑤已補好濃眉重彩,平靜得有些冷漠,“冷月,備車。”


  乘車走上杭州街道,晨光熹微,隻有稀稀落落幾個行人走在大街上,恰為寬大的馬車讓出疾馳通路。


  街角那個熟悉的卦攤,仍舊門庭冷落,攤後那個老人,仍舊發出深邃精光。


  停車,下攆,來到攤位前,雪瑤站定。不同於前兩次的倨傲不遜,這次,她恭敬一拱手,“先生乃不世高人,恕寧天有眼無珠,多次冒犯。”


  “怎麽,老夫的卦靈驗了,姑娘要來付卦錢嗎。”捋著白須,老人好像掌控一切。


  “卦錢自然好說,”雪瑤訕笑著,“不過,街上人多眼雜,還請先生前去‘醉群芳’一敘。”


  “事不過三,這次,你若再不給卦錢,老夫可一定翻臉不認人。”玩笑一般,老人起身來到車前。


  “先生請——”雪瑤側身禮讓,又揮手示意。


  醉群芳,二層雅室裏,雪瑤和那老人各自落座。酒過三杯,雪瑤進入正題,“先生是奇才,大隱隱於市,如今天下大亂,南楚亦是內憂外患。此時,正是匡扶社稷,平國定家的好時機。不知先生可有出山救世之意?”


  “蒙長公主盛情,隻是老夫年事已高,天下之事,恐力不從心。”老人微笑著,疊起的皺紋似是待價而沽。


  “薑太公白首垂釣,重耳半百始稱君,先生不過花甲之年,何來年高一說。”精明淺笑含在唇邊,雪瑤抬眉道。


  “哈,即算年紀不老,這顆心,也等老了。想我狄文生十二歲拜師學藝,苦研陰陽半百有餘,屢次欲要為國盡忠,卻被三綱五常,八股試題拒之門外。”狄文生感慨幾句,而後瀟灑道,“現如今,再不想看見那些朝廷迂腐,隻願用畢生所學,看相測字,混碗飯罷了。”


  雪瑤突然拱手,神情朗然,字句鏗鏘,“寧天也早覺當下朝綱繁瑣,官僚壟斷,徒有其表,華而不實。先生乃寧天知音。將來若得天下,定當用先生為相,整頓朝綱,重振我南楚雄風。”


  “長公主有此雄心壯誌,是國家之福啊。隻是,欲奪江山,實非一朝一夕可為。況且,有一樣東西,公主也必須放下。否則,女子上位,難上加難。”狄文生凝視著她,烏蒙的眼眸散射精光。


  “何物?”不明所以,也了然於心,雪瑤一問。


  “兒女情長。”緩緩說出這四個字,狄文生帶著深味不明的笑,“自古情字最傷人,一旦為情所困,便終此一生難有成就。而現下,長公主需要的,是一位出身高貴的南楚皇室為夫婿,如此繼承大統,方更能名正言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你是說懷安王世子?”雪瑤看著狄文生,精厲的眸光有些凝滯。


  “懷安王居南楚富庶之地,財多兵弱,將來不會威脅公主的統治地位,正是上佳人選。”狄文生頷首,頗為滿意。


  沉默半響,“狄先生說得甚是,本宮明日就向皇帝表明婚意。”完美笑容綻放於唇角,朗脆的淒涼留在何方。


  聽到此處,狄文生突然起身,拱手一禮,“公主果真是成大器之才,我狄某人必誓死追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江山往,兩者皆可拋。這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個野心勃勃,一個詭謀暗藏,終於一拍即合,決定聯手顛覆詩柳如畫的南楚江山。


  “先生快起,今後請教先生之處還多,隻望先生傾囊相授。”雪瑤上前一步扶起他,客氣禮讓。


  “哪裏哪裏,全仗長公主提攜。”狄文生也恭順奉迎一番。


  撤去醇酒,換上清茶,兩人相談甚歡,直至燈火闌珊方散。


  三日後,周凱大將軍,兵部侍郎曹敬宴,及一幹同夥的武將官員,持利刃入內廷,被捕下獄,並在其府邸中搜出大量與北翎私下往來的書信。邃定為謀反,帝怒,誅三族。


  再三日,西湖內出百斤巨貝,含千顆珍珠,名曰祥瑞。欽天監徐方士上書,天降吉兆,請主立嗣。仍有文臣武將公然反對。於是乎,那張謀反名單上,又憑空多出許多人命。一時間,南楚朝堂人心惶惶。


  集體行刑那一日,雖不是晴空飛雪,卻也遮天蔽日。法場上,穿著囚服的大臣跪成一片。手起刀落,斬下了多少忠良首級。鮮血合匯成細流,訴說著人間冤屈。


  最後一眼看著世界,周瑞濤後悔了,早知如此,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聽信那個禍國妖女之言——引誘父親周凱帶刀入宮。


  那個女人,紅口白牙,薄唇一碰,盡是甜言蜜語,高官厚祿;可背地裏,明明就是言而無信,心狠手辣,吃人連骨頭都不吐的女魔頭!


  太鑽營,卻枉送了性命。


  隻可惜,當周瑞濤意識到這些時,實在太晚了。他的頭顱,即將滾下看台。


  看台上的雪瑤,一襲公子華服,隻手抵在眉間,似要躲開這滿眼血腥。


  這樣類似屠戮的情景,她又親手促成了一次。縱使不是她的主意,她也是罪魁禍首。


  “怎麽,長公主可是後悔了?”帶著陰氣的語調,狄文生旁敲側擊。


  “沒有。”手臂坦然放下,眼中伶俐不減,“本宮從不後悔。”


  與此同時,懷安王世子奉召入。公主約婚,滿城皆知,普天同慶。


  家國天下是富麗堂皇的理由,夢想遠方是看似高尚的追求。抽絲剝繭,這些背後,無不隱藏著自私自利的誘因。可閑雲野鶴,雲淡天高,也不過是自甘墮落的典雅遮掩。孰對孰錯,無對無錯,各有各的苦楚,各有各的惘然。如人飲水,問心自知。


  洛陽城外,浩浩蕩蕩的北翎大軍已抵達城門口,熟悉的家鄉近在咫尺。一匹快馬飛奔而至,來到前方副將的身邊低聲耳語幾句,之後勒馬歸隊。


  肖如風催馬向前與慕容謙並行,“回稟王爺,如今南楚雖然表麵平靜,其實已經暗流洶湧,寧天長公主把持朝綱,誅殺忠臣,恐怕過不多久便要篡位了。”看著慕容謙陰沉不定的臉色,肖如風猶豫片刻,又道,“而且,還聽說她要與懷安王世子成婚了。”


  沉吟半響,慕容謙吩咐肖如風道,“你先帶人進城吧。”說罷,策馬揚鞭,直取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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