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人去庭空
“十弟確是個癡情郎,不過可惜,她回南楚了。”
慕容謙啞然一笑,“有這樣的父皇,她居然還敢回去。紅顏禍水啊,不該繼續禍害人間。”
“若是九哥覺得不該,何不派出暗影十八騎,殺無赦。我保證她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慕容蓮不慌不忙,鎮定自若。
眼眸中似有波濤起伏,片刻,還是歸於平靜,“算了吧,一個女流之輩而已。若再有越矩之行,到時鏟除也不遲。”
“嗬,”慕容蓮忽然笑了,悠然惋歎,“我終於明白她那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任何女人遇到九哥,隻怕都是命中劫數。”似多情而無情,似無意卻有心,這樣的男人,慕容蓮有時也不禁慶幸,還好自己是他的妹妹。
“她還說什麽了?”慕容謙不禁又問一句。
“挺多的,不過已經不重要了。那樣的女子,隻做路人,遠遠看上一眼,不是更好嗎。”慕容蓮深深凝視著他,含著警示之真。
“的確。”喜怒哀樂,陰晴萬壑,須臾,隻掩藏在瀟灑隨性之後。
時間更晚了,夜色以它濃鬱的黑,暈染勾描著整個崢嶸秀麗的洛陽城。曾經的牡丹閣,無花無鳥,蒙上一層灰暗的塵埃,點點火光在內,仿若鬼火幽冥。
院子裏,一隻火盆,一把冥錢,一個人影蹲在那裏,邊用樹枝調勻灰屑,邊念念有詞,“王妃啊,都是末將不好,如果末將當初放您走,現在一定不會是這樣。末將也沒想到,他們那些皇室子弟,怎麽就這樣泯滅人性……”
“砰”地一聲,院門被一掌破開,清淺的不羈,微微嗬責,“肖如風,你燒夠了沒有?天幹物燥,本王還不想把整個院子都賠進去。”
“人都走了,若沒幾張冥錢,在地下會受欺負的。”肖如風看一眼慕容謙,手上不停,“王妃啊,如果有來生,千萬莫要嫁入帝王家。”
慕容謙走到肖如風身邊,上下打量他一番,莫名道,“她給了你多少好處啊?”
“末將隻是說句公道話。”又幾張白幣被火光吞沒,肖如風的聲音,低沉而落寞,“王妃對您是真心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可您明明能救她,卻親手推她至萬劫不複。”
“這麽說,你也覺得本王薄情寡義了?”慕容謙仍是清閑隨意,好像所說之人與他毫無瓜葛。
“王爺心裏自有定論。”肖如風喃喃自語。
“哈,”慕容謙自嘲地笑了,“如風啊,你真是把她想得太好了。煽動北翎數萬將士,挑起兩國紛爭,不計後果,生靈塗炭。”他指著自己的心口,“即使沒有這一劍,要她的命,也是理所應當。這種女人,她活著,隻會有更多人遭殃。”
肖如風默不作聲,怔怔看著火盆裏的一切燃成灰燼。
“不過,皇妹還是放她走了。”慕容謙輕歎一口氣,“希望這不是個錯誤。”
“真的?”肖如風起身,悄悄看著慕容謙,有些難以置信。
“是啊,皇妹隻說處理了,又沒說殺了她。你也隻是著急,沒說完就走了。”
“王爺,我——”肖如風又低下頭,似乎不好意思。
“行了,向本王解釋就不必了。”慕容謙爽朗地勾過他的肩,“留著跟皇妹說吧。”
肖如風本要感恩戴德,聽到那後麵的一句,隻覺頭上又是一片烏雲。
“哈,走,喝酒去。”望一眼這熟悉之地,卻不見了熟悉之人,朗蒼一聲笑,杜康逞逍遙。
明景軒外廊,慕容謙和肖如風一人一壺酒,麵芳徑而立,也不多言,隻瀟瀟酌飲。
夜,更深了,黑暗吞沒了月華,剩群星忽明忽滅。
喝得半醉半醒的肖如風,步履踉蹌,正穿過王府亭廊。不遠處,一個人影,孤單蕭條,卻不失貴氣,映在瞳眸中,世間萬物似隻剩下她一人,獨自璀璨生輝。
“喝成這樣,就是因為那個唐雪瑤不在了?”慕容蓮望著他,精練的目光透出倦色。
肖如風卻未答話,走到她麵前,醉中沉迷,癡癡一笑,吻上她的唇。
慕容蓮一怔,隨後,便忘了一切,暗夜之下,醉影相歡……
“不,不,不要!”同是一片蒼茫夜色,通往洛陽的鄉間古道上,舒適安逸的馬車中,女子的慘叫,聲音不大,卻透著悲絕人寰的淒哀。
“公主,光就在這兒,沒有鬼魂,公主——”羅陽仍是白衣出塵,手上的燭光照亮灰暗的車廂。
“不要找我,我錯了——”蜷縮在一角的雪瑤依舊滿麵驚懼,不停向後退著,那雙瘦削淩厲的玉手,才包紮好傷口,又狠狠掐住自己的脖子。明明痛苦難當,又不肯放鬆分毫。
“公主,你醒醒,你一定可以清醒過來,相信我。”放下蠟燭,他嚐試著靠近她,又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白瓶,“這是安神丸,再服一粒吧,都會過去的。”
“羅陽,羅陽?”她盯視著他,渙散的神眸聚起些光亮,一瞬間又慌張起來,“他們就要來了,你看,他們要我償命,我,我——”她手上掐得更緊了,呼吸不暢,話語隻說了一半,令一半生生吞了回去,接著呈慘叫狀,發不出聲音,卻一頭撞向車邊欄木。
“雪瑤——”羅陽再不管什麽繁文俗禮,以身體擋在她麵前,一個嬌小無力的身影撞在懷裏,生生拉開她頸上的冰涼玉指,取出一顆安神丸,強行塞在她口中。如此之後,他想扶她坐好,卻發現,她正抓著他的衣襟,仿佛竭盡畢生之能。
“他們不會放過我的。為什麽?為什麽你也要如此絕情?”雪瑤埋頭蹭在他的衣襟邊上,喃喃自語,如泣如訴。
羅陽適然木立,任她在懷裏遮風避雨,任她如冰的五指撫過他的麵頰,停在他的上唇邊久久迷戀。就這樣靜靜的,靜靜地等待夜之流逝,既不躲閃,也未曾給她一個溫暖相擁。
晨曦的微光終於舍得灑向人間,車廂裏仍是灰蒙蒙一片,燃敗的蠟燭頹廢在車邊一角。長長睫毛之下,那一雙瞳眸微微眨動,半響睜開。鬧了半夜的雪瑤,困倦,卻毫無睡意。因為一旦閉眼,無數交疊的鬼影,又會向她索命而來,上天無門,遁地無法,縱使逃離無間地獄,仍擺不脫惡鬼纏身。
稍稍側頭,便看見身上還蓋著慕容詮那件貂裘披風,而她此時,正緊緊抓著羅陽的衣領,像受傷的小花貓,找到一株救命草,便要棲息在此。
“公主醒了?”羅陽睡得極輕,她小小的動作,他已清晰感知。此時,他正垂眸看著她,清風朗月,如沐春風,“車子裏光線暗,微臣再取一支蠟燭來。”
她卻沒有放開他,那雙曾經單純澈亮的眼眸,流溢著透骨哀惶,“羅陽,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一直都會這樣?直到被折磨致死。”
“不,不會的。”沒有片刻遲疑,堅定到足令天下以信任相托,“公主隻是過度服用了一些草藥,導致精神恍惚,出現幻覺,待微臣查清這些草藥,再對症開方,公主便可恢複如前。”
初晨,殷切的弱光灑在他們依偎一處的身影上,是微涼中唯一的暖。
“那還要多久?”雪瑤迫不及待。
“微臣正在研究,應該不久的。請公主再耐心等待些時日。”
兩人分開,羅陽斂眉垂目,退到車廂外。
雪瑤身受幻象折磨,破解之法需一十八種草藥調配得成,羅陽出來得匆忙,身邊隻有些處理外傷的藥品。所以,為了早日回到南楚,兩人從鄉間趕超近路,車輪滾滾,馬不停蹄。
幾日後,置身青蔥翠羽的山路中,遙遙一望,烽煙南京近在眼前,過了南京,就到了詩柳繁華的杭州故土。
沒有了故鄉情,踏在腳下的土地,可還有青澀的泥土芳?可還喚得起那錦瑟流年?
當然不會,本就不會。因為她記憶中的美好,從不在此……
馬車驟然而止,雪瑤不由自主隨之向前傾身,慌忙間扶住車廂壁側,正要掀簾詢問,車簾已經大開。一陣風,帶著血腥氣,撲麵而來。
那是一個女子,血色染成緋衣,如畫的眉間微微皺起,漾著冰冷的殺氣。
是七絕。
兩個絕世女子麵麵相覷,都是一驚。
七絕捂著右肩,指縫處,血汁仍是不聽話地淌下,似冬日裏剛剛融化的水,漫漫淙淙。她的衣襟破了好幾處,因為遍身血跡,早已辨不出,到底是她的血尚未凝幹,還是別人的汙跡濺了白衣。
一瞬的對視後,七絕近到她身邊,冷如冰,寒似鐵,“有人在抓我,借我躲下。”
沒等雪瑤答複,隔著車簾,已傳來羅陽的溫聲,“公主?”
“我沒事,繼續趕車。”雪瑤淡淡答來,故作鎮定。
“是。”羅陽也不多問,駕車繼續前行。
車廂內的兩個女子一片寂靜。七絕的眼眸輕輕忽閃,欲開還合,似要進入沉沉迷夢。
“停車,我們要找人!”車外,一聲尖銳的暴喝,攪碎了所有表麵的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