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自由身
“南楚使節?”慕容蓮上下打量起羅陽,挑一抹悠笑,正色道,“既然是使節,那就該去謁見皇帝。私闖禁宮,南楚所謂禮儀之邦,難道都是這樣沒規矩?”
羅陽又是一欠身,不卑不亢,“人命關天,羅陽救人心切,請公主恕罪。”說罷,大步走向雪瑤。輕抬起她的右手,掀開寬大的衣袖,腕上傷口猙獰,已經有些化膿,還泛著凍傷的青紫,原本柔滑的掌心,點點深紅,盡是尖針刺穿的結痂。清朗如天地,羅陽的眉間也不禁深深鎖起,這樣一個弱女子,被傷到體無完膚,究竟是自作孽,還是天難恕?一時間,他竟不知從何處探脈。取出保元丹,小心翼翼撬開她的丹唇,使她含上一粒。而後轉身向慕容蓮呈上國書,“這是我皇的書信,請長公主念著兩國邦交,慎重考慮。”
慕容蓮接過來,隨意看了看,輕笑道,“一車雲錦換一國公主,南楚皇帝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好。”
“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還請長公主高抬貴手。”淡雅清傳,羅陽雖低眉,卻絲毫沒有諂媚之意。
“就是啊,得饒人處且饒人。”慕容詮在一旁幫襯。
“本宮不是聖人,更不是菩薩。她謀害九哥,挑起兩國戰事,不能留。”深厲的眸光落在雪瑤身上,慕容蓮寸步不讓。
“可北翎南楚連年征戰,民不聊生,這難得幾年平靜,也算是雪瑤的功勞,不如將功抵過吧。更能彰顯北翎之大國風範,將來南楚必定感恩戴德。”無望似又加深一份,但羅陽知道,他不能放棄,他若放棄了,那個俏顏如花的女子,便真的無望了。
“羅陽,不要再說了,沒用的。”低弱的聲音似雲端飄來,不知何時,倚在慕容詮肩上的雪瑤已蘇醒過來。正值高升的旭日暖光射入她的眸子裏,一瞬被烏蒙吞沒,隻落了滿地哀傷。
“雪瑤——”,兩個男子紛然看向她,一個關切,一個悲憐。
空洞的眸光與他們相對,雪瑤慘淡一笑,“我自知命不多時,也不奢望能平安離去,隻求死後,屍身找個不知名的地方埋了,不留北翎,不去南楚,一抔黃土就好,再不要隨風漂泊。”
“雪瑤,不要再說了,雪瑤——”慕容詮抱著她,緊握著她的手,玉人在懷,是如此真實,可她的淒絕哀怨,他卻無能為力。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下輩子,我一定不要做女人。”眼底似有晶瑩,眸光隻向遠方。須臾,雪瑤又看向慕容蓮,“蓮公主,我真的好羨慕你,你有好家世,好父母,還有一個好哥哥。曾經我也有,可最終都失去了。希望你比我好。其實你一定會比我好的,因為我從來都太傻。嗬——”一聲苦笑,她合上雙眸,仿佛等待命運裁決。
許久許久,久到午後大地灑滿流金,久到昨夜冰雪匯成小溪,慕容蓮終於開口了,平靜中一絲無奈,“你走吧,在本宮沒改變主意之前,快走。”
“謝謝蓮公主。”慕容詮破愁為笑,連聲答謝之餘,不由興奮地看向雪瑤,“雪瑤,太好了。”
“多謝長公主。”羅陽拱手長揖,淡淡一笑掃冰雪。
隻有雪瑤,依舊明眸暗沉,那一瞥精光,藏得深不見底。慕容詮半扶半抱著她走出這陰晦地獄般的小屋,走過蓮公主身旁,她輕輕道一句,“謝謝。”
陽光直接灑在慘白的臉上,刺得那一雙黑眸連眨多次,仍覺酸痛炫目。是她在黑暗中逗留得太久嗎,以致根本見不得光了。
加注在身的鐵鏈終於打開,手腳一陣輕鬆。朔風吹來,寒意叢生,心底那暫時的愉悅,不為所動。眼前仍覺有鬼影閃動,但無論如何,一切黑暗就要過去了,明媚的光,於四周蕩漾,曾經失去的一切,就在前方。
身側,慕容詮解下自己的披風,輕輕為她披上,係好。淙淙暖意,是真切的情。
穿過亭台翠宇,踏盡灰磚紅瓦,終於走到那重重高牆的盡頭。一輛馬車,不算華麗,已在宮門口停滯許久。
馬車前,三人停下,商量何去何從。
“雪瑤,你身子弱,跟我回莊肅王府吧,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抱著雪瑤,慕容詮很認真,心裏的無盡柔情,呼之欲出。
雪瑤笑了,很輕,很淺,卻是真,修長見骨的五指撫過慕容詮英俊初成的麵頰,似有不舍,“你是個好男孩,我卻是壞女人,對不起。”
“那你要去哪裏?”慕容詮緊聲追問。
“南楚。”清弱的聲音,單薄的身姿,她的決定不容置疑,“那兒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可南楚皇帝根本不在乎你這個女兒,才用一箱綢緞來換人,他考慮過你的生死嗎!你怎麽能再回去。”一時情急,慕容詮口不擇言。
原來,她才值一箱綢緞。
早就想到韓平治並不在意所謂父女親情,可親耳聽到這樣的話語,心上,還是苦楚一顫。
“我知道。”表麵,她依舊是不肯認輸的淡然,“我本就不需要別人在乎,因為這個世界上,靠得住的,隻有自己。”
“可是,雪瑤——”慕容詮還想再說些什麽,雪瑤已經掙紮著自己站在地上,打斷他道,“我去意已決。詮,認識你,很開心,祝你找到真正值得愛的好姑娘。”
掙脫了慕容詮,雙足踏在地上,膝蓋卻又使不上力的頹然,正要勉力支撐著向馬車挪去,羅陽已快步走來扶她。
“放心吧,雪瑤不會有事的。”羅陽扶住她纖弱的臂,轉向慕容詮,算是一句寬心。
周身無力的雪瑤總算找到一個支撐,倚靠在羅陽肩頭,腿上仍無力向前。羅陽見狀,遲疑片刻,一把抱起她,緩緩上車。
“雪姐姐,若有朝一日,我權傾天下,更勝九哥,你可願為我停留?”身後,慕容詮的聲音響起,肆無忌憚,帶著最後的熾烈,也是無助的哀傷。
“我不知道。”雪瑤不由自主抓緊了羅陽的衣襟,輕聲耳語,算是回答了他。
登上馬車,置身於柔軟的坐榻,捧了小暖爐,少年的披風仍舊漾著柔波,隻是心,寒涼一片,了無人煙。
掀起車簾回望,慕容詮還在癡癡地企望,就像每次送她離開一般,他都站在那裏,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兩指收回,布簾放下,她正身坐好,怔怔看著前方羅陽的背影。
這條路,根本沒有回頭可言。所得的自由,不過為了進入另一個金玉之地。
鎮北王府,明景軒。
寂寥冬日,去了飛鳥,凋了庭花,連府裏的下人,也輕手輕腳,安靜得出奇。
桌案前,慕容謙仍是批閱公文,眉宇陰暗,深淺難測。肖如風立在門,不停地向外張望,欲出而不得。
遠遠地,望見那一襲亮白嵌菊華裳,肖如風本想迎上去,回身看一眼慕容謙,想起他說的今日不得踏出明景軒半步的命令,也隻得耐著性子,等著那人緩緩踏來。
“蓮公主,到底怎樣了?”隔著丈許,肖如風遙遙相問。
慕容蓮卻不急著答話,閑然走來,看他一眼,“九哥都不急,你這樣著急幹什麽?”說著,繼續走入內室。
“處理了?”慕容謙抬頭,微藍的眼眸,幽深如瀚海,平靜無波痕。
“嗯。”慕容蓮微微頷首,雍容淡雅,一切如常。
“好,真好。”沒等兩人再說什麽,一旁的肖如風開口,透出些許悲色,“王爺,王妃之前讓末將給您帶句對不起,她說一定要等到事情都平息後再告訴您,不然您會笑話她。”說罷,也不管什麽禮節,直徑揚長出門。
“哎——”慕容蓮本想叫住他,臨要出去,又止住步子,回身看向慕容謙,隻見他手上的筆,已掉落在桌上,墨跡斑斑。棱骨分明的眉宇微微皺起,明明想要展開,卻不自覺地擰在一處。
“九哥?”慕容蓮走近他,柔聲低喚。
“嗯。”慕容謙應聲,欲擠出一個瀟灑的笑,何其艱乎。強閉上眼眸,似要排解心底重如千鈞的壓抑,“屍體呢?”
她既知錯,又何苦與他賭氣,她到底在爭什麽?
難道這樣的結果,就是她想要的嗎。
而他的心,為何這樣痛,似沉入冰湖,又似烈焰炙烤。
“我也沒說她死了。你們都沒聽我說完,反應就這麽激烈。要是真的殺了她,你們是不是都要反過來怨我了。”慕容蓮搖搖頭,一雙亮眸看著他,淡淡婉言,“我把她放走了。”
那一瞬,陰霾似忽然被柔風吹散,天朗地和,眉間的褶皺也鬆開了不少。原來,他是如此的在乎。隻是語氣裏仍帶了幾分沉鬱,“為什麽?”
慕容蓮將國書遞了過去,“南楚都來要人了,咱們北翎也總得給個麵子吧。”
接過那金燦燦的小冊子,慕容謙隨手翻看兩眼,不滿中帶著戲謔的意味,“才一車錦緞,這買賣也太賠了吧。”
“什麽一車錦緞,也就一箱紗綢。那個韓平治,真是奸商。”有些無奈,慕容蓮也抱怨一句。
“啪”地一聲,慕容謙將國書扔在桌案上,不輕不重,“親生女兒就這個價值,他們南楚人,真是個個心狠手辣。”沉默片刻,又道,“她是跟十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