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何錯(1)
“王妃——”在她身後,他這樣地喚著她。
“行了,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努力逼回眼裏的淚,雪瑤並不回頭。“後會無期。”
上了囚車,她縱使張牙舞爪,也成了困獸,何況,她從來都學藝不精,能力永遠趕不上野心。
街角巷口,那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隻渴望溫暖如家;
唐門庭院,那個純情霸道的女賊盜,立誌尋父慰母,欣羨富貴榮華;
王府高堂,那個刁蠻自傲的正宮妃,期冀執子之手,握緊一世權柄;
皇宮內廷,那個攻於謀算的嫡公主,發誓手刃仇敵,確保高貴此生;
沙場圍城,那個嗜血好殺的總元帥,覬覦的,已是半壁江山。
而現在,她隻是個囚犯,一無所有的囚犯。
昨嫌紫蟒長,今日鎖枷扛。
這就是她的下場,貪得無厭的下場。
深秋暮冬,朔風一日寒過一日,仍著一襲單衣的她,臥坐在囚車上,本就沒有處理的傷口,在枷鎖寒風摧殘下,愈發嚴重,透出紫紅的凍痕。任憑寒風打透衣襟,手腳冰涼麻木,她隻靜靜看著周圍閃過的一切。
從揚州到洛陽,雖說秋意肅殺,卻也是一番別樣離情。如果沒有大街小巷那些向她扔石子的所謂良民,她一定好好欣賞這難得的一路風光。
南楚公主謀反的奇聞大概已經家喻戶曉,一條條街道上,即便官兵開路,兩側百姓也無不翹首觀望。她把頭埋得很深,隻給這些好事之徒留下招魂長發,迎風柔舞。饒是如此,那些人還是會罵她,“妖女”“賤人”之類。
木枷前的雙手,抱拳,握在一起,不為取暖,隻想壓住心裏的屈辱。
對,她不是好人,不夠善良,也不會寬容。從來,她想的,是自己,是活得更好。
難道就因為這樣,十九哥後悔救過她,慕容謙想殺了她,而她尋了十幾年的父皇,恐怕也不會管她。
真的是她錯了嗎?
昂首,天無言。
已經萬念俱灰了吧。
可她,還不想就這樣背著一個千古罵名,地下難安。
山水迢迢,不長不短的千裏,如此難熬。十一月,隻初冬時節,竟也能飄起雪花,細細密密,如絲如夢,點點飛落,滴在身上,融成一顆淚,伴著欲凝未凝的血,相合流。
遙遙一望,終於看到洛陽宮門,崢嶸闊麗,繁華如舊,然,物是人非,她,可還有高高在上的資本?
從囚車上下來,雙腿凍得麻木,戴著沉重的枷鎖,幾乎邁不開步子。
“磨蹭什麽!還不快走!”身後的差役顯然沒有耐心,照著小腿就是一腳。天寒地凍,又是沉重的木枷鎖鏈,加上九節鎖留下的傷口,她豁然摔在地上。
薄薄一層雪,茫茫盡是冰,膝蓋抵在青磚上,淒痛刺骨。
“走啊!裝什麽金枝玉葉,真以為自己是誰!”謾罵聲響於耳畔,穿著官穴的金足踢踏背上。這些差役早已欺淩慣了犯人,當然不會顧忌她隻是一個受了傷的弱女子,拳腳相加,拖拉著她前行。
身體的傷痛可以麻木,心靈的羞辱,又怎能容忍?
隻是,不能忍,不願忍,又如何。
戰場上,她逃跑了;慕容謙的刀下,她躲過了;現在死,隻能留下永世屈辱。
她是南楚公主,流著高貴血脈的公主,她絕不甘心如此!
連滾帶爬,她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到了宮獄門口。
所謂宮獄,專門負責審理皇門女眷,因設在宮中,所以得名。
抬眼望時,“嚴正宮”三字,朱紅色澤,巍然挺立。
嗬,嚴正?嚴明正直?嚴整正規?心裏輕歎一聲,如此二字,鮮紅的顏色,怕是用鮮血染成的吧。
“走啊!看什麽看。”身後又是一腳。
一個趔趄,她跪在石階上,雪的顏色也變成了紅,果然,是她的膝蓋破了。寒冰的感覺麻醉著疼痛,她不哭,她不能哭,她不需要哭!狠狠抓了一把雪,她掙紮著起身,一步一步,踏入前方的未知地獄。
進到殿內,終於去掉了木枷,可惜她的手上還帶著鐵鏈,不然,即使虛弱的身子,她也要這些人賠命。
差役們走了,正殿裏是一些老嬤嬤,看見她進來,紛紛露出鄙夷的神色,凶神惡煞。“等什麽呢!還不換衣服!”其中一人扔出一套女子囚衣給她,粗衣麻布,暗黃的顏色,透著淡淡的血腥和黴味。
猶豫了一下,雪瑤決定換,畢竟,還是自己身上這件血汙更重些。眾嬤嬤凶戾目光的掃視中,一件件衣衫落下,玲瓏妙曼,白皙瘦削的肌體暴露於外。膝上,腿上,背上,還有臂上的傷,或殷紅,或青紫,一一顯露。
拿過衣衫,未來得及穿上,那幾個嬤嬤隨即圍過來,粗糙的大手毫不留情掐在她的身體上,“果然是妖精,怪不得咱們兩個王爺都被迷得神魂顛倒!”“這副模樣,一看就知道是水性楊花的賤人!”
終於不能再忍了,“滾開!”雪瑤一聲喝,憤恨地痛斥道,“自己得不到就去汙蔑別人,我水性楊花?嗬,不過,我就算死,也是南楚的公主。而你們,天生的奴才,奴顏媚骨,一輩子受人踐踏!”
高潔自傲,貴比牡丹,她不允許這般赤裸裸的羞辱。
伶牙俐齒,她總能抓住別人的軟肋,毫不留情地戳穿,隻是,逞一時之快的同時,也為自己帶來更多麻煩。
“你!死到臨頭還這樣嘴硬!”那幾人氣急敗壞,下手更為毒辣。其中一人,狠狠踩住她腳踝上的傷口,反複蹂躪。
“啊——”磨砂般的疼痛終於使她失聲叫出,慘然揪心。
不知過去多久,一聲嚴厲的嗬斥傳來,“都住手,幹什麽呢?”
幾個嬤嬤立時散開,整齊站好於兩側,恭聲答來,“丁姑姑,這個賤人不懂規矩,我們好好教教她。”
進來的那個丁姑姑,一臉鐵青色,掃一眼遍身傷痕,正在穿囚衣的雪瑤,冷聲道,“行了,怎麽說也是鎮北王妃,國有國法,這嚴正宮,自然有嚴正宮的規矩。”說著走到她麵前,俯下身,帶著擠出的陰笑,兩根手指一撮,顯然要錢的意味。
雪瑤穿好囚衣,身子微傾,靠近她耳畔,甜脆的聲音有些沙啞,“嗬,要銀子啊,本宮還以為這裏是她們做主呢,都給她們了。”
“姑姑,我們沒有。”另幾個嬤嬤連聲否認。
“哼,我知道。”那丁姑姑冷哼一聲,陰冷狠辣的目光盯著雪瑤,掐著她的下巴,“還真是個滿口謊言的賤人!”手上猛力一甩,雪瑤幾乎撞上旁邊桌角,隻聽她繼續道,“把她關下去,不許給任何東西。”
其他幾人得令,拖著雪瑤便向宮院中走去。
“對著一個比你們小的女人叫姑姑,不覺得虧心啊?”路上,雪瑤仍不忘逞口舌之能。
“小妖精,有你求饒的時候!”幾個人說不過她,隻惡狠狠訓她一句。
“吱呀”一聲,門開了,輕飄飄的身子撞在地板上,又是一痛。她被扔進了一間屋子。對,隻是一間小屋子,灰暗的空空四壁,透著寒風的門窗,還有冰涼的地板。房門緊鎖,陰霾的天空散入些許微亮,瑟縮著蜷在一角,被虐打的身子餘痛無窮。她抱膝而坐,漸漸麻木了一切。
也許會死在這裏吧,就這樣一個小屋子裏,沒有人煙,沒有溫暖。
昏昏沉沉,她好像睡著了。
“雪瑤,雪瑤——”冥冥中,好像有人在喚她,帶著哭腔,有些青澀。
雙眸欲睜還合,她並不想醒過來,醒來又如何,直麵慘淡的女囚生涯?略想了想,微微轉身,她決定還是繼續睡著,從搶兵符到現在,戰戰兢兢,她已經好久沒認真睡過了。
那人開始搖晃她,隱約中,她好像掉入了一個懷抱,帶著熾烈的青澀,很溫暖。
無奈的,這樣賴在人家懷裏總不是她唐雪瑤的作風,緩緩睜開雙眸,少年的麵龐映入眼簾,和當年梨花樹下相比,已經成熟了不知多少,隻是眼中的純情,似乎不曾一變。
“你來了?”雪瑤打算掙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
帶著千般愛慕,他撫著她的長發,痛惜道,“雪姐姐,怎麽會這樣?九哥他怎麽會去抓你?”
“提他做什麽。成王敗寇,我輸了,所以就是這種下場。”雪瑤喃喃說著,“英雄古今論,隻可惜我沒死在戰場上。”
“不,你不會有事的,我絕對不允許你有事。”慕容詮看著她,很認真,“我帶你離開這兒。”
“可就算你抱著我,我們也衝不出去。”有些虛弱,也很平靜,“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大概不好意思,慕容詮放開了雪瑤,仍是著急,“那也不能這樣什麽都不做啊。”
雪瑤無奈道,“可本就不能做什麽。”忽而,她又擠出一絲笑,仿佛安慰他,也安慰自己,“放心吧,我是南楚的公主,南楚會來贖我的。”
“真的嗎?你真的確定南楚能救你?”慕容詮的神情比她還期待。
“你猜呢?”一雙明眸看著他,迷離如夢,也沒心沒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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