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與子相攜約(2)
洛陽街頭,一草一木皆如往日般沐浴晨輝朝露,從未因誰人的生死離悲而撼動分毫。
夏兒在莊肅王府住過些日子,一來二去,和府上的管家下人都熟識了,隱約間,似有半個女主子的意味。在夏兒的引領下,雪瑤向慕容詮的居處走來。
進了王府,自然就安全了,憑慕容詮和自己的交情,就算殺了當朝中書,他也隻會幫著自己。雪瑤一把摘下鬥笠,四顧瀏覽著王府景致。這裏,說起來也算是裝飾宜雅,可她畢竟剛從奢靡豪華的相府死裏逃生,此處,隻覺小巫見大巫。
轉過亭廊,來到正房前,還未進去,便見一人影襲來。慕容詮一身銀灰朝服,銀冠束發站在她麵前。拉住她的臂膀,他神情激動,麵露笑容,“雪姐姐,你可來了,沒事吧?九哥沒為難你吧?”因為雪瑤被困相府不到三日,消息也被各方封鎖,所以慕容詮對此事一無所知,隻當雪瑤是被慕容謙關了起來。
“嘶,”被慕容詮熱情一握,雪瑤麵上一痛,極力壓了下去,一閃而過,添上笑意道,“我能有什麽事。”
對於有心人,微乎其微的一個眼神,也珍貴可察。
慕容詮捕捉到了雪瑤轉瞬即逝的痛色,“你受傷了?”他關切地說著,要來幫雪瑤看傷口。
“我真的沒事。”雪瑤推讓著。
受傷如何,誰沒受過傷呢?一點小傷罷了,弄得盡人皆知,難道她是那種求憐的女子不成。
何況,憐惜,寵愛,這些,自古求之不來。
“怎麽沒事,昨天流了這麽多血,奴婢又不會處理劍傷。”一旁的夏兒開口了,溫溫淡淡。
“夏兒,快讓管家找太醫。”慕容詮一邊吩咐夏兒,一邊招呼雪瑤進屋坐來。
雪瑤隨慕容詮進來,並未落座,而是一拱手道,“勞王爺記掛,雪瑤有事在身,不便多留,一會兒就走了。”
經曆相府一事,雪瑤似乎更加明白了,他們都是王爺,居高臨下,握著萬人生死的人中之龍,而她,市井女賊罷了,如今還負著不知多少人命。
即使相識三載,她和他們,始終不在一個世界。
相識相知,相依相戀,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曇花。
事到臨頭,能顧著她的,隻有自己本身。
“雪姐姐——”,看著她的疏離,慕容詮欲言又止,呆愣了片刻,隻道,“我和你一起。”
看著慕容詮幾分癡木的神情,雪瑤不覺笑了,“嗬,你知道我去哪裏,就要和我一起,若是龍潭虎穴你也敢?”
“隻要和你一起,地獄黃泉有何不可。”本是一句玩笑話,可眼前的少年,話語中,真心,摯情,一一可察。
“你是當朝王爺,多少事等著你呢。不要兒戲了。”輕拍他的肩臂,成熟裏夾雜著一絲無所在乎。
“雪瑤,我沒開玩笑。我愛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為你上刀山下火海,我慕容詮沒半句怨言。”慕容詮的眼眸,和他的哥哥一樣,黝黑中點綴些許微藍,可那真誠如初見,一戀傾此生的目光,卻截然不同。
他,最真最美的年華裏,隻那傾心一見,此生不悔。而這得來不易的相遇,他又怎會輕易舍棄。
死生契闊的誓言,妙語連珠,絲絲瀝瀝流落心田。
對於咫尺之間的慕容詮,尤其在這個自以為先後被人離棄的時候,若說一點感動沒有,那是言不由衷。
可若因此便感動到要和他遠走天涯,雪瑤也不是那樣天真純良的初妝少女。
“我不過一介卑微女子,不值得王爺這樣。”雪瑤一邊矜持著找說辭,一邊開始權衡利弊。
慕容詮怎麽說也是當朝王爺,要是真的跟了他,留在北翎,後半生縱使沒有高權在握,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可是,且不說她的出身門第根本坐不上莊肅王妃,就算慕容詮情比金堅,真的力排眾議娶她為正,今後遊走皇門,她怎麽麵對慕容謙?
還有,慕容詮現在少年深情,喜歡她,甚至愛上她,等到激情離退的一天,那時候,難道她想再品嚐一次被拋下的感覺嗎?
但話又說回來,他自願為她拋棄一切,她也沒逼他什麽,反正也是要去南楚,千裏之遙,雖然並不陌生,可誰知道會不會發生意料之外?多個人幫忙,遇到劫匪也有個照應。經過相府一遭,這點三腳貓的武功,她倍受打擊。
“雪瑤,我一直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不好。我很早就愛上你了,而且我保證,這輩子,心裏隻有你一個。隻要和你一起,什麽都值得。”慕容詮扶過她的肩,深情款款。
溫熱的掌心傳來火熱的摯情,雪瑤對上他的眼眸,少年如斯,情真意濃,溯洄從之,無怨無尤。一直以來,她總以為,付出的是自己,受傷的是自己,可驀然回首,在她身邊的人,她從來都看不到。
她是貪名慕利,野心灼灼的壞女人,可麵對眼前少年的傾心一諾,再多的虛言偽飾,也不禁動搖了。
輕輕地,緩緩地,她靠在他的身前。硬朗的胸膛,他急亂的心跳,耳畔可察。雖然他並不夠高大,但依在身畔的一瞬,雪瑤還是感覺到一種叫做依靠的感覺。並非安心,卻很閑適。“好,那我們一起。”柔音緩語,飄梁繞棟。
兩番離棄,本就不暖的心,更築起薄薄的冰牆。春天已經過了,即使暖,不過悄悄感動下,然後躑躅上路。
冰涼的心,一番掂量,還是覺得,可利用的人,在利用的時候,還是利用一下得好。他們都是男人,貪圖她幾分姿容罷了。
慕容詮愣了半響,麵上一喜,也悄悄擁住了她。
曾經多少夢寐以求,過往幾番寤寐思服,他終於佳人在懷,從今之後,紅顏傾國笑常歡,公子王孫也驚羨。
“你,真的會一輩子都愛我嗎?”無可免俗地,雪瑤還是又問了一次,“即使我犯了錯,也永遠站在我這邊?”
不是貪圖一個並不重要,也難以長久的答案,而是,另一人那裏得不到的,總要有地方彌補一下。芳華豔豔,她也沒糟糕到無人理睬。
“嗯,生死不相忘。不論你做了什麽,我都毫不猶豫地幫你。”慕容詮和她說著,忽然他放開了她。回身至衣櫃處,取出一綰發冠,銀玉質地,涼中帶暖。指尖滑過柔婉的烏絲,輕輕係在她的公子發髻上,本就俊俏的她,由此為襯,更多了幾分風雅清逸。“旁人都隻送心愛的姑娘以金玉釵飾,我倒覺得,你穿男裝也俊俏可愛。”說著,他又再度擁緊了她。
“那以後我就幹脆穿男裝了,再調戲幾個妹子去。”雪瑤脆語鈴音,玩笑道。
慕容詮隻是一味愛慕遷就,“隻要你喜歡,怎樣都行。”接著,隻聽他有些底氣不足道,“雪瑤,我們成親吧,這樣,我就能名正言順地照顧你了。”
成親?雪瑤怔住了。
曾經,那一襲紅衣似火,那一身鳳冠霞帔,還有三年的倚望,最終,他未在意她分毫,又或者,他有那麽零星地在乎了她,但和別的相比,鳳毛麟角。
正想著如何推辭,夏兒正帶著太醫走進來,輕言一句,“王爺。”雪瑤和慕容詮分開相擁的彼此,仿佛孩童犯了錯一般,低眉不語。
“太醫,雪瑤受傷了,有勞。”片刻,慕容詮恢複常態向那醫者引薦雪瑤。
“姑娘,可否容老朽看看傷勢?”太醫溫慈道。
“嗯。”雪瑤點點頭。因為傷在上臂的緣故,雪瑤便來至臥房內,到床上坐了。夏兒幫著放下床簾,影影綽綽間,簾內簾外不相見。
解開衣衫,褪下衣袖,雪瑤的玉臂探出簾幔。臂上的傷處胡亂包著些白布,傷口已完全被遮住。老太醫動手解下那些無用的布料,隻見凝脂如玉,蕭淩見骨的纖臂上,一道劍傷赫然暴露無遺,血跡雖然凝固,肉皮還向內翻著,猙獰觸目。
老太醫看了看,取出些藥酒灑上,斑斑駁駁的痛意在從傷口處蔓延開來,喚醒了原本漸漸模糊的隱痛。
“這不會是要縫針吧?”五指秀並成拳,雪瑤微咬著牙,仍掩不住懼意。
“嗯,傷口不淺,不縫針,恐怕難以愈合,何況,錯過了處理傷口的最佳時間,已經有些化膿了。”說著,老太醫拿出針線,在那一道長痕處比劃起來。
“不,不用了,我不要縫針!”雪瑤聽說,卻猛然一個反手,直抓住了老太醫的手腕。
縫針,雪瑤雖說也算是有幾分血性的女子,不過聽到要在臂上縫針的話,還是有種百蟻噬心的不適感。反正這輩子她也沒打算做刮骨療毒的大英雄,第一反應當然是訴諸武力,堅決抵製。
“姑娘,可這——”老太醫剛要勸上兩句,隻感覺雪瑤手上愈發加力,幾乎要把他那一把老骨頭掰斷,也就隻得潦草了句,“行行。”
雪瑤這才放了手,“還有,最好也不必喝藥,上藥嘛,千萬輕點啊。”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叮囑,那老太醫卻隻回了一句,“姑娘如此,還是好自為之。在下告辭。”說罷,拿起藥箱,對著慕容詮一禮,轉身便要走。
慕容詮過來好言相勸,雪瑤卻一點不配合,“要走就走唄,攔他作甚。他們這些人眼裏,根本看不到別人的痛處。還濟世救人呢,簡直就是冷酷無情!”
那老太醫也算是醫界元老,如今被一個黃毛丫頭指著鼻梁訓斥,要不是給莊肅王幾分薄麵,早就翻臉了,絕不再在這裏多留一刻。如今莊肅王攔著,也隻好草草留下個藥方,依禮退了出來。
“雪瑤,這麽重的傷,怎麽能不聽——”慕容詮本要勸兩句,可一對上雪瑤那幾分淩厲,又幾分迷離的目光,也隻得低聲不語了。頓了頓,他說出一句,“那我再去找個太醫。”
“不用了,他們這些太醫,仗著自己的幾分本事,又見多了傷病疾痛,根本不把我們每個人的傷放在心上。”隔著簾帳,雪瑤一邊重新包上傷口,一邊喃喃說著,“而且,我怕疼,我不要縫針。”
“可是——”慕容詮還想說些什麽,雪瑤已穿好衣裳,拉開床簾,柔聲打斷道,“行了,我是女中巾幗,又不是嬌弱的閨中小姐,一道口子怕什麽,不會有事的。”
“那,好吧。”勸她不過,慕容詮也隻能同意。
兩人正還要說些什麽,隻見門口,管家站在那裏,恭聲道,“王爺。”
“什麽事?”慕容詮轉身看向他,暗責他破壞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