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祁知年在過去十六年的人生中,看到的盡是世間最美好的人或事,這半個月來,他嚐盡世態炎涼與各種苦難,心理已是強大不少。
但這是頭一回,他發現自己離死亡是那麽近。
同樣的,他覺得自己應該更害怕,畢竟麵前這位道長話冷眼神冷,手中的劍更冷,便是真的將他在這裏殺了,拋屍山中,誰也不知道。
他若是死了,娘親與範嬤嬤該如何是好?
他若是就這麽死了,豈不是連當麵與英國公道歉的機會也沒有了?
是的,盡管他知道待得娘親身子好起來,他們就會離開京都,他還是幻想能夠見到祁淮一麵,這是他自小最大且唯一的期盼。
隻不過小時候是為了成為英國公的驕傲,此時隻是為了代母表達歉意。
一時間,祁知年腦中似乎想了很多,可他看著那雪地上背光的高大身影,卻並沒有多麽害怕,他甚至好想看清楚這位道長到底長得什麽模樣,夜太深,月光有限,於是他下意識地將眼睛瞪得更大些。
可惜,還是什麽也瞧不見。
祁淮常年練武,眼力極好,盡管祁知年還躲在樹下,因為近了這麽幾步,倒是將少年的麵容看了個七成,很出乎意料,這竟是位極其漂亮的少年,祁淮出身高門,漂亮的人看過不少,即便如此,這少年也能排到前頭,這還是在隻能瞧見七成的情況下。
他倒是難得好奇,這樣一個少年為何會在此處。
他打量時,背在身後的劍揮至身前,這是他的習慣動作,練劍時手中便總也停不下來,他的手執劍,緩緩比劃,行雲流水,甚是好看。
於是劍光便不時閃動,祁知年懷中的小鹿再度叫出聲,祁知年也終於是回過神,不再著迷地看著這位道長,待到看清那晃動的劍光,總算是知道怕了。
總不能真的被拋屍山中啊……
他再咽了咽口水,緊緊挨在樹上,輕聲道:“道,道長哥哥,對不起,我並非故意打擾你練劍,我,我是撿到這隻小鹿,它受傷了,它似乎就生活在這片林子裏,是它引我到此處,對不起,我這就離開。”
說完,祁知年後退一步,因為手中抱著小鹿無法行揖禮,他微微鞠躬。
立起身子後,他扭頭就跑。
剛跑了兩步,他又不覺停下腳步,轉身看去。
月光下,道長哥哥站在原地,身影高大挺拔,滿山的月光似乎都匯至他身上,飄然似仙,祁知年差點又要看癡了。
劍光再閃,長劍忽然直指他。
雖然少年很漂亮,舉止優雅有禮,與他的狼狽模樣、打扮極為不符,祁淮難得的起了一絲好奇心。
卻也不過如此。
哪怕少年應當並沒有看到他的臉,隻要看到他出手的人,必須死。
他拎著劍上前,祁知年卻傻乎乎呆站在原地,他走至一片陰影中,祁知年還是一動不動。
估計是嚇傻了,祁淮“好心”提醒:“別怕。”
死不過是片刻的功夫,沒什麽好怕的。
祁知年卻是驚醒,臉忽然變得滾燙,他立即低頭,低聲辯解:“我,我不怕,對,對不起,我不該看你看得發了呆,不,不——我,我隻是,道長哥哥你長得真好看啊,所以我才看的有些久……呃,不對,不對!我其實都沒有看到你的臉……其實我是想問,道長哥哥,您是人嗎?還是您是神仙啊?不對……”
“……”祁淮剛要舉起的劍又放下。
越說越不對,祁知年又羞又怒,心中唾棄自己,怎麽連“神仙”這種話都出來了?!
枉他讀了多年聖賢書!
他再度鞠躬,撒腿就跑。
跑了幾步,慌慌張張地竟又再回頭鞠躬,立起身子後,他不管不顧地正要繼續跑,卻又踩到地上的石子,幾個趔趄差點紮進雪地裏,他懷中的小鹿試圖往地上跳,他又趕緊將小鹿抓回來,再也不敢回頭、不敢出聲,悶頭大步跑遠,直到徹底跑出林子外。
祁淮伸出手緩慢摩挲下巴,喃喃:“我長得真好看?”
少年的腳步聲還在附近,隻要追出去,頃刻間就能殺死他。
見過他出手的人,都死了。
親人之外,當麵膽敢誇他好看的人,其實也都死了。
聽著少年慌亂的腳步聲,辨著他離去的方向,祁淮手中的劍揮出去,身邊的一株鬆樹頃刻間便斷了、倒了,樹木落在雪麵上。
祁淮收回劍,伸手接住飄揚的雪花,扯了扯嘴角,轉身複又回到梅林中。
哪裏知道自己剛從閻王那裏撿回來一條小命的祁知年,直跑出去有小半裏地,才敢停下腳步。
他喘著氣,渾身脫力,就差直接躺到。
懷中小鹿很不滿地直叫,祁知年伸手輕輕拍它的腦袋:“都怪你。”
“喲~~~”
祁知年這才敢再回頭往遠處的梅林看去,卻是什麽也看不到了,看了有幾息的功夫,祁知年倒又靜靜地笑開,不知為何,方才那片刻,似乎是這些天來他最輕鬆、快活的時候了。
隻是好可惜,他到底沒有看清楚那位道長哥哥的相貌。
其實那真的是位神仙吧?
否則這個時候,山中怎會出現這樣一個好看到甚至不像是人的人呢?
這樣的人必不可能是山鬼啊,那就肯定是神仙了!
祁知年越想,越覺得像。
他走上另一條路,還想著自己回去要偷偷把這段奇遇記下來,再作一幅畫,把那位道長哥哥的樣子也畫下來!
這麽想著,越來越陡的山路倒是走得愈發順暢。
又行了一刻鍾的路,祁知年終於看到道觀的大門,天黑了,此時大門緊閉,他卻不覺沮喪,看著門上懸掛的“無名”二字,差點喜極而泣,他小跑上前,伸手去叩門。
有個道士開了門,隻看祁知年穿得破破爛爛,知他目的,便道:“今日已晚,求糧、求藥的明日再來罷!”說著就要關門。
祁知年趕緊將身子插進去,急切道:“道長,我娘親急需用藥,我,我走了一天的路才走到山上,我——”
“我也沒法子啊,這是咱們道觀的規矩,明天再來吧!”道士還是要關門。
祁知年知道這是規矩,更是責怪自己沒本事,這麽晚才找到地方,可是他既然來了,又怎能無功而返?他好說歹說,道士也不聽他的,將他推出去,“嘭”的一聲,道觀的大門倒是又關上了。
祁知年腦袋低垂,再去叩門,卻是再無人回應。
祁知年回望山下一片青黑,在台階坐下,打定主意在這裏待一夜,明早做第一個進道觀的人,隻是範嬤嬤又要擔心他了。
山上本就冷,更何況又是大雪紛飛的時候,祁知年渾身沒勁,為了不凍僵,又不得不站起來在門前跳來跳去,他懷中的小鹿跟著叫。
祁知年又很抱歉:“對不起,剛剛忘記把你給道長了,可憐你遇到的是我。”
小鹿用角拱拱他的手心。
山上的這個道觀共分三個部分,最前頭的大殿是往常百姓們拜神求簽的地方,中間是觀中道士們休息、活動的地方,道觀的後頭足足占了小半麵山,住著無名觀的觀主,觀主很厲害,就連陛下都優待他。
實際上,觀中的人誰也沒有見過這位觀主,後山是禁地,埋著機關,誰也進不得。
觀主若有事情要吩咐,都是他的小道童來轉達。
小年夜發善糧的事兒到底是大事,夜深後,負責此事的王道士便打算向觀主匯報。
便是要見觀主身前的小道童也不能到後山去,王道士吹一種特製的哨子,半個時辰後,名叫朗月的小道童便來了,小道童年紀雖小,王道士可不敢怠慢,正將事情一一匯報,朗月聽到鹿鳴聲,側耳辨別時。
王道士道:“是今日沒趕上的山下百姓,他懷中抱著頭鹿,恐怕還在門外站著呢。”又怕觀主怪罪,畢竟發善糧的事兒曆來很得觀主看重,他又解釋,“不是咱們不接待,這確實是規矩,否則於那些白天辛辛苦苦上山來卻沒排到的百姓也不公平……”
朗月的思緒卻是飄遠了,若他沒聽錯,這分明是他們郎君養的那頭鹿啊!
那頭鹿一直是他與清風來喂,他再不會聽錯。
這些天一直沒找到那頭鹿,就怕鹿溜出去玩被獵戶們給獵走,他與清風都很著急,眼下聽到鹿鳴聲,朗月就想快些去看看,卻還要應付麵前王道士。
朗月焦急的時候,祁淮練完劍,已自梅林回來。
山上寂靜,哪怕隔著些許距離,他是習武之人,五感靈敏,一下便聽到風送來的鹿鳴聲,方才他就已認出那是自己養的鹿。原打算回屋打坐,望了眼山下的方向,他躍上屋頂,幾個跳躍便往道觀大門掠去,他身姿輕盈,無一人察覺。
掠到門前時,他輕輕一跳,踩在門前的青鬆樹枝,藏得幹幹脆脆。
在門口走來走去取暖的祁知年恰好聽得樹葉簌簌聲,仰頭看去,什麽也沒有。
身後的門被打開,祁知年一個激靈,立即回頭,發現是個比自己還小的小道童,他還是非常有禮貌地彎腰:“小道長,你好。”
朗月看清楚了,他懷中的確實是他們的鹿!
朗月往前幾步,直接伸手:“這是我們的鹿。”
“啊。”祁知年低頭看鹿,立即也遞過去,“我上山時,在林中發現它,它受傷、流血了。”
“多謝你。”朗月將小鹿抱回自己的懷中,抬頭看祁知年,微愣後,說道,“你救了我們的鹿,我們願意破了規矩幫助你,你想要糧,還是藥,抑或是要人幫你治病?”
祁知年喜不自禁,立即道:“我想要藥!我娘親生病了!我,我能要一些人參嗎……對不起……”
祁知年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他越說越小聲。
朗月卻沒有片刻的遲疑,幹脆道:“沒問題,你在這兒等著!”
說罷,他便回頭往裏去,小鹿卻似有些舍不得祁知年,回頭還想拱他,祁知年驚喜之下朝它笑道:“你快回去治病吧!”
說話間,朗月已經又將門給關上。
祁知年將手指頭伸進口中重重咬了一口,疼的!
他這才相信這些都是真的!他興奮地來回轉著圈,口中嘀咕:“娘親也能治病了!太好了,太好了!”因為太激動,轉得太快,雪麵太滑,他又是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他撐著雪地爬起來,也不覺得疼,隻是高興得傻笑。
頭頂的樹葉再響,祁知年再抬頭,還是什麽也沒有,倒有短短鬆針掉落。
他伸手,剛好接住一枚。
朗月將鹿交給清風,他則是跑去拿藥、拿人參,這些東西他們多得是,他也不是小氣的人,更何況那位少年救了他們的鹿,這可是大功德呢,那小鹿是他們郎君自林子裏撿回來的,剛出生母鹿就死了,是郎君親手養大的呢。
清風一邊處理小鹿的傷口,一邊看他忙,問他:“這是忙什麽呢?”
朗月解釋了通,清風讚同:“是該多給點!夠不夠?不夠去庫房裏拿!”
朗月又笑罵:“還去庫裏拿,那少年看起來瘦弱不堪的,哪裏扛得了那麽多!”
“總歸是補藥,誰也不會嫌少不是,聽你說那人那樣的好看,又可憐極了,咱們能幫就幫吧。”
“還用你說?”
兩人說話間,房門被打開,吹進夜風。
“郎君!”他們倆抬頭,進來的是祁淮,他們趕緊要放下手中活計行禮。
祁淮手微抬製止,打量桌麵,問道:“這是?”
朗月又解釋一遍,生怕祁淮嫌煩,他說得很快,祁淮倒是聽得耐心,聽完道:“我記得庫房裏有些百年的參。”
“呃,是。”朗月愣住。
“嗯。”祁淮點點頭,說完轉身便走了。
朗月還傻在那裏,清風先回神:“我們郎君這是什麽意思?總不會是要我們給那少年包百年的人參吧?”
百年人參雖稀有,但在他們眼裏也不是特別了不得的東西,那些參是許言這回上山新帶的,是打算郎君回家過年時送給長公主的。
當然了,長公主也不缺這點,到底是代表祁淮的心意。
但是這些都不是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他們什麽時候見郎君關心過除長公主與許言之外的人?
就是他們倆,五六歲就到祁淮跟前,若是哪日發急病死了,死得再慘烈,祁淮恐怕也不會傷心一點的。
祁淮天生就是冷情人。
這樣冷情的郎君,竟然會關心一個見都沒見過的人!
朗月想不通,清風手快地去庫房裏取人參,口中道:“算了算了,說不得是郎君今日練劍心情好,隨便說說罷了,就當那小子運氣好罷了!”
“也是!”
反正郎君想什麽他們都是猜不透的!
朗月也不再想,跟清風一同去取人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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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會再見麵噠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