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香雪海
祁知年是個性子安靜之人,從前還在英國公府時,他身份雖然尷尬,卻也沒有人真的約束他,甚至可以說是非常自由的,長公主也好,英國公祁淮也罷,對他沒有任何要求。
是他自己想要得到祁淮的關注,才努力讀書。
在別人口中,英國公祁淮的學問再好不過,那是他身份太尊貴,不能去參加科考,否則他必定是當朝最年輕的狀元。
沒人要求祁知年,他卻對自己有要求,他得祁淮庇佑,吃穿用都在祁家,不求和祁淮一樣出色,卻也不能給祁淮、英國公府丟人。
是以他很少和人一同出去遊玩,所有時間都用來用功,他沒有朋友,讀書也是家裏請了先生教。
開始他也沒想過要去考科考,隻一心求通學問。
是今年夏日裏的時候,長公主難得來了興致,過來看他上課,老翰林提了一句,長公主才想到這一茬,祁知年還不算是英國公府的人,完全可以參加科舉。也是見了老翰林,又問了祁知年幾句,長公主才知道祁知年的學問是真的好,不是外頭的人說得太誇張。
總歸是看著長大的孩子,長公主也是希望祁知年好的,當下便決定讓他去考明年的童試,考出來家裏也能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的,餘生也就有了出路。
祁知年心中對於功名利祿沒有任何企圖心,科考這件事,於他而言,不過是另一個獲得祁淮關注的途徑罷了,原本年後是一定能考過童試的。
他還做過祁淮能夠指導自己的美夢。
眼下也就罷了。
因為沒有朋友,也甚少出城去玩,他不認路,這一路就走得格外坎坷。
出城後有好幾條路通往香雪海,最好走的一條路是官道,如今身為平民的他走不得,他沒什麽生活的經驗,挑了條自己覺得還不錯的路就趕緊往山裏去了。
開始身邊還有不少行人一起,走著走著,人就漸漸少了。
祁知年一心上山找好心的道士,倒是沒有在意,直到一點人聲也聽不到,他回頭四周看看,發現除了自己再沒有旁人,這下心裏開始突突跳了,莫不是他走錯了路?
可是往上看看,確實能隱約看到塔尖尖的,應當就是那座道觀,他沒走錯才是。
祁知年走到此時已是渾身酸痛,尤其腳底板,疼得很,他站在原地撐著大樹休整片刻,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上爬,好不容易到得半山腰時,天上的雪又開始下,越下越大,祁知年身上那打著補丁的棉袍哪裏能抵禦山上的寒風?
爬山爬出一身的汗,風雪再這麽一吹,身上更冷,頂著風往山上爬,他的雙腿如同綁了沙袋,好不容易離那塔尖尖又近了一步,腳下一滑,他直接往山下滾去,若不是恰好有棵樹擋著他,他早撞到山石。
饒是如此,他也疼得直吸冷氣,躺在冰冷的雪地,看著漸漸變黑的天空,想到這些天來的遭遇,鼻子漸酸,眼角也濕了。
可這件事本就怪不得任何人,深究起來是娘親與他的錯,長公主他們才是受害者。
他已經享了十六年的福,他自小讀聖賢書,他是男子漢,眼下如果這樣的境遇就能打倒他,往後他又如何保護娘親與範嬤嬤?
他伸手用力擦擦眼角,再連連深呼吸,一鼓作氣地又爬了起來,動動手腳,沒有傷到根本,但是原本就打著補丁的棉袍這下是徹底破了,多出好幾個洞,棉絮都在往外飄。
祁知年掏出懷中捂著一直沒舍得吃的包子,吃了一個,身上有了些勁,他又扒了雪吃幾口潤潤嗓,掖緊衣服,小心翼翼地繼續往山上走,他如今已知道自己確實走錯了路,但已經走到這裏,所幸那座塔也越來越近,總歸是能走到的,無非是再多繞點路,總好過回頭重來。
這麽悶頭繼續往山上走,走到天都黑了,月亮掛上枝頭,他終於聞到風送來的臘梅花香。
他心中狂喜,恐怕很快就要到了!
卻也有忐忑,不知道此時到來,那些道長是否還願意幫助他?
好在臘梅幽香愈近,多少安撫了他的心情,他最喜歡臘梅香,他自己就是冬日裏出生的,出生的那天,正是府裏臘梅遍開的時候。
記憶裏最熟悉的味道,便是清音居的臘梅香。
循著臘梅香,他走得更快,香味越來越濃時,他忽地聽到一聲低低的鳴叫,他愣住,腳步頓下,扭頭往右側的林中看去,這下又沒了動靜。
他以為是自己聽錯,再走幾步,那鳴叫聲再度傳來。
這聲音聽著像是……像是鹿鳴聲。
是大雪困住林中的野鹿了?
祁知年小心地踩著腳下的雪,往林中移去,似是察覺到有人過來,那鹿反而叫得更歡,順著鹿鳴聲,祁知年走了二十來步,借著月光看到不遠處臥在雪地裏的一隻梅花鹿。
“還真的是鹿!”祁知年念叨了聲,走上前,那隻鹿竟然不怕人,小腦袋甚至拱著想要靠近他。
祁知年很喜歡鹿,長公主府的花園裏也養了幾頭鹿,每回去那裏,他都會去看鹿,還要親手喂食,這會兒他的麵上不由露出笑容,伸手上前,小鹿用小角拱了拱他的手,卻是始終沒有起身。
“你可是受傷了?”祁知年說著便蹲下身仔細看,果然,月光下的雪地裏有一灘血。
祁知年“嘶”了聲,心疼地再摸摸它的腦袋:“可是很疼?”
“喲~~”
祁知年回頭看已是很近的塔尖尖,嘀咕道:“我帶你到山上的道觀去吧,道長們都很心善,一定會治好你。”
說著,祁知年就抱它起來,好在這隻鹿還小,他還抱得動。
小鹿很乖,乖乖窩在祁知年的懷中並不出聲,祁知年走上一條岔道時,它才叫了聲,小腦袋往另一個方向拱去,祁知年順著那個方向走幾步,是片很茂密的林子。
“這裏明明沒有路呀。”祁知年小聲喃喃,還想返回。
小鹿使勁兒地用頭頂小角拱他,祁知年隻好象征性地往林子裏走了幾步,卻發現這裏的臘梅香更是濃鬱,據說道觀就在梅林最深處,祁知年心中一喜,難道這隻小鹿認得路?
他急急穿過林子,剛從繁茂的林子裏探出腦袋,就被眼前的場景給震住。
清淩淩的月光下,雪白白的地麵上,是望也望不到頭的臘梅!
雪光月光交織,嫩黃的梅花小巧又可愛,開得極為熱鬧,香味沁人心脾,瞬時,祁知年便覺得一路走來的疲憊都已不見,想必這裏就是傳聞中的香雪海了!
祁知年欣喜非常,剛要抬腳出去,穿過這片梅樹林,應該就是道觀了!
他也確實看到那座已經非常非常近還變得很大的塔。
“唰——”
卻在這時,就在他眼前,忽然下起一場梅花雨,好幾樹的梅花驀地紛紛灑落,被風一吹,和著雪花飄揚,美似仙境,直到再出現一道銀光,又是滿樹的梅花被風搖起,祁知年才發現那銀光是劍光!
有人在這裏使劍!
祁知年應該害怕才是,畢竟他手無縛雞之力,這裏卻有個僅靠劍就能將枝頭的梅花一絲不差地砍落而不傷及梅樹分毫的人在,祁知年親眼所見,那劍憑空飛來,沒有一點偏差,直直將每朵梅花自枝頭剛好砍落,還能將其高高揚起。
他從未見過這樣俊的劍術。
從前到底是英國公府的小公子,長公主進宮參加宴會,有時會帶上他,宮中偶爾也會比武助興,上場的都是朝中一等一的高手,沒一個能將劍術使成這樣。
祁知年的腳好似被雪黏住,再也動不得。
劍光再現,又有幾樹的梅花飄揚,砍落梅花後,長劍順力後旋,有隻手臂出現在祁知年的視野中,祁知年瞪大雙眼,有道白色身影飛旋著步入梅花雨中,他伸手接住劍,手上挽了個劍花,疾步朝身邊另一株梅花刺去。
“唰——”
他親手又將一樹梅花砍落,梅花花瓣高高揚起,他將劍收回,背在身後,不少花瓣都靜靜落到那人的黑發間。
祁知年咽了咽口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那道身影,好希望那人能再動幾下,他還想看。
偏在這時,他懷中的鹿歡喜地叫了聲。
那人立即回眸往他看來。
祁知年嚇得待在原地不敢動,那人背對月光,看不清其臉,祁知年卻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如鷹一般凝在身上,祁知年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卻又動彈不得。
雪越來越大了,祁知年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視線也越發冰冷。
那人的手動了動,劍光又是一閃。
祁知年囁嚅著,躲在鬆樹下,小聲道:“對,對不起,道,道長哥哥——”
祁淮長眉一挑。
道長哥哥?
原打算直接一劍飛出去,結束此人小命,世上能看到他出手的人,除了許言和師父,已經全死了。
聽得這聲音,他倒是覺得有趣起來,頭一回有人這般稱呼他。
畢竟除了宮裏的那一位與許言師兄,就連母親也不知道他這位大名鼎鼎的,成日裏不著家,縱情山水的英國公,會在這座道觀裏待著。
聽聲音,此人還很年輕,是個少年,或是更小。
聽呼吸,更是完全不曾學過功夫。
看他藏在那鬆樹下,實在是看得不太清楚,祁淮往前三步,那少年卻嚇得也要往後退,祁淮眼睛微眯,懶懶開口:“站住。”
祁知年沒有想到,道長哥哥的聲音比雪還要冷,他站住不敢動了。
祁淮手上的劍隨意地動了動,劍光落到雪麵,還反射到祁知年的麵上,刹那間的光芒中,他看到祁知年那雙眼睛,鹿一般,倉皇卻又耀眼、明亮。
“出來。”祁淮吩咐。
“……”祁知年不敢出去。
“不出來就死。”
“……”祁知年的牙齒有些打顫,努力地往前走幾步,卻還是躲在鬆樹下不肯徹底出來,不過月光下到底是露出幾分小臉來。
祁淮也因此看到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