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何謂恐懼
人為什麽會對“不具人格的東西”感到恐懼呢?原因在於,自從每個人的自我成了一個繭,把自己與他人之間封閉起來之後,人就無法再了解自身 之外的存在,他漠視神聖的存在,了不再想象人存在中的完美性。事實上,人自身的存在是開放性的,他渴望與更高的存在聯合在一起,以彌補自身的不足,所以,東方有“天人合一”的思想,西方有“神人相調”的啟示。古代中國人強調“人”必須與“天”相統一、協調、一致、和睦,所謂“參天地,讚育化”,但中國思想中並沒有哪一個神聖實在與“天”相對應,“天”顯得非常空洞,最終就把“天人合一”理解成了“自然的人化”,結果是“人”,而不是“天”;西方思想中的“天”就是神,基督,賜生命的聖靈,“神人相調”是指三一神的神性與它所救贖的人性在時間裏相遇,但不產生第三性,是神人二性,以“道成肉身”的耶穌基督為代表,其最終的合一是合一於“天”(神)──“新天新地新耶路撒冷”。如今,在這個瀆神的物質主義時代,東西方都不再崇尚“天”了,而是熱烈地去追求屬地的事物,人的存在徹底地向神聖存在關閉。這種存在的閉抑性使得人像戴上了眼罩一樣,開始用人的立場來認識人自己。結果,現代人越認識自身的人性,就越發現它難以辯認,毫無內涵,於是開始對人的“不具人格的”事物產生恐懼,他們的恐懼是有道理的。這就是現代的藝術家們越想認識人,人在他們的作品中就越沒有地位的原因。其實,古希臘的名言“認識你自己”的本來意思是“記住:你將死去!”可是,現代人理解錯了這句話。
有一個例子或許可以說明問題。小孩通常很害怕被單獨留在黑暗而“不具人格”的房間裏,人怎樣安慰他都無濟於事,但在有基督教傳統的西方國家,父母會對孩子說說:“不必怕,因為神也在這裏。”這是個簡單而奇妙的真理,因著有位格的、無限大的、今在昔在以後永在的神是真實存在的,同樣有人格的人就不必再懼怕“不具人格”的東西了。許多的心理學家,都用這個辦法,實用主義式地表現出相伴信“神存在”的模樣,卻能對患病者有某種程度的幫助。卡爾?榮格就經常告訴他的病患者,在一切生活中要“好像”神是存在一樣,就可以對付心理上的恐懼。在榮格去世的前八天 ,他在記者對他的最後一次訪問中談到他所認為的神是;“凡是從我外麵切入我意誌的東西,或是由我的集體潛意識中湧現的東西。”他的建議是,姑且把它稱作“神”,並且向“他”投降,為什麽榮格用這種方式能夠治愈許多人呢?因為神的存在消彌了人心裏那種對“不具人格的東西”恐懼,它太真實了。
第二種基本的恐懼是針對“不存在”這件事而言的。為什麽今天會有許多人對“不存在”感到恐懼呢?既然它不存在,又用什麽來引發人的恐懼呢?因為現代人普遍不知道萬物的起源和終結,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變幻莫測的學說以及存在本身,使他們感到無所適從。並且,現代人大多相信萬物、世界、人都是在偶然和機緣中產生的,這樣就否定了必然和主宰,自然會帶進認識上的混亂。既然一切都是偶然而成的,那每件事就有了無窮的可能性:存在的可能在一個瞬間會變成不存在,不存在的也可能在另外一個瞬間變為存在的,這哪裏還會有安全感呢?存在也因為缺乏一個不動的根基,毫無意義可言,人自然就會對“不存在”感到恐懼了。
第三種基本的恐懼是對死亡的恐懼。這種恐懼是最明顯的,也是最具摧毀性的。“記住:你將死去!”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殘酷的事實。死是那樣的不容置疑。奧古斯丁說:“一切都是不確定的,隻有死是確定的。”死的權勢將注銷一切生者的意義: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是在死,準備死,最終無一例外地進到死的懷抱中。既然我注定要死去,而且死不由我主宰,它隨時都可能臨到我,那我活著的意義在哪裏呢?對死亡的恐懼實際上就是對生之意義的質疑,它幾乎是困惑所有哲人最根本的問題。那種像蘇格拉底那樣將死當作一種福樂來期待的人必竟太少了,因這它需要的是為真理獻身的勇氣。柏拉圖的思想就是起源於蘇格拉底的不妥協之死。對蘇格拉底來說,與真理的對話──言說“道”(邏各斯)──能使他無視死亡的某種可怕本質,甚至當掌管鴆毒的人告誡蘇格拉底盡量少說話,否則毒性會發作較慢,須服食二至三份時,蘇格拉底在回答說,且準備鴆酒,“不妨二至三份”。蘇格拉底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可是,今時代的人已經失去了對“道”的追尋,他還能夠用什麽來抵擋這一恐懼呢?恐懼意味著一種威脅,時間對我們的威脅,以及自我的缺陷所帶來的自我威脅,這與罪有關,因為“罪的工價乃是死”。《創世紀》一書中,亞當吃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之後,他就承受了神的詛咒:“你必定死!”這裏表明人的墮落是墮落到了時間的製約裏麵,死即意味著時間對人構成限製。時間的威脅還不僅在於它將終結我們的一生,更可怕的是,它還可能提前用一種**的方式來執行這種終結,如疾病、災禍等。因著每個人裏麵都有一個渴望無限、達到永遠的願望(生兒育女、著書立說就是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使得人都希望死遲一點到來,事實上人又無力做到這一點,對死亡的恐懼就產生了,因為它是一個隨時都可能來敲門的不速之客。恐懼死的另一個原因是,人無力對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負責。人的良知渴望公義、聖潔,而在人肉體裏又沒有良善,活在罪中,人就有了一種為義自責的痛苦。因著人無法帶著自己聖潔的一知動麵對死亡,恐懼死實際上就是恐懼死後有審判。
如何才能緩解恐懼並獲得控製恐懼的力量呢?我想,首要的是人必須認識到自己的有限及不足,從而保持對未知世界的敬畏,而不是草率地把自己看作終極,以為自己能夠承擔一切。真正的情形是,人被置身於一個他自己無法左右的世界中,再也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從恐懼的繭中突破出來,他必須承認人不是自己生存,他必須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比自己更大的存在者,隻有這位更大的生存者來守護人的生存,人活著的意義才能得到證實,我們也才能以此來克服對“不具人格的東西”,對“不存在”,對“死亡”的恐懼。這個事實將變得越來越尖銳,因為人類在世紀末已經來到了一個極其脆弱的境地,他對自己再也找不到以前的年代裏那種自信了,或者說,曆史上許多殘酷的事實業已證明,人類在失去了一個更大的存在者的守護時,是有可能變得像動物一樣野蠻和為所欲為的。在這種情形趟,人感到恐懼並不奇怪,而要徹底消除一個人內心裏的恐懼與不安,除非使這個人成為另一個世界的公民──永恒世界的公民。這個世界將給他新的更有價值的力量,給他信心,給他勇氣,使他成功地從恐懼的世界中解放出來。這的確是一個秘密,我願意再次引用詹姆士?裏德的話:“正是在這個永恒的世界中,基督發現了無畏的秘密。他知道不管是自然的災害,還是人類的殘酷,都不能觸及到他生活於其中的那個永恒世界裏麵的事情。在這個永恒的世界裏麵,沒有什麽東西會受到水與火的威脅,因為水與火的威力永遠也達不到這個領域。”而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似乎說得更為明白:“真正的恐懼來自信念;虛假的恐懼來自疑慮。真正的恐懼是伴隨著希望的,因為它來源於信念,而且因為人們對自己所信仰的神懷著恐懼。前者怕失去神,後者怕找到神。”確實,終極意義上的恐懼,不是簡單的害怕,也不是一種情緒,它關涉著我們生存的本源,隻要有存在感的人,隻要不願苟活的人,隻要還沒有終止思索的人,遲早都會麵臨這個問題,因為它是那麽的真實而不容回避。哲學家馬克斯?舍勒說,人相對他自己已經完全徹底成問題了──解決這些問題的開端,就在於對這些問題的認識與估計,而我開始正視和探查自己所麵臨的恐懼及其基本形式,也許可以說明我正在擺脫恐懼折磨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