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斂下的一切會讓自己受傷(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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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正是夏日裏雨水最多的時候,也是疫病的高發時刻。
艮北軍營的將士深知如何有效預防,但耐不住仍有例外。
今年的連日潮濕天氣,使得軍營裏得了疫病的人竟有了上百之數。
軍營裏的大夫都不敢久待於此,來去匆匆,甚至沒幾個人願意來的。
身為主將,薑醒知道在這段時間裏,兌國的攻勢會極度猛烈,發起進攻的次數也將倍增,年年都是如此。
她所要做的,除了鼓舞士氣,振奮人心外,還必須找到願意進入軍營的大夫。
所以,她一大早就孤身駕馬離了軍營,一路往市鎮疾馳。
雨水連綿,天氣潮熱不已,知了都潛伏在樹上扯著嗓子不停歇的叫著。
薑醒身下的馬似是也受到影響,變得極端煩躁。
瞧見附近有幾間茅草屋舍,她幹脆翻身下馬,打算問問附近是否有遊醫,畢竟這時候確實鮮少有大夫願意搭上性命進入軍營。
林中的水窪不少,薑醒的靴子踩在上麵,濺起小半身泥水。
在軍營裏久了,她的步子也富有節奏感,聽起來極為悅耳。
走得近了才發現,茅草屋舍的一側有小片池塘養著可入藥的植獸,正間垂著青碧竹簾,掩著人,隱約可見人影晃動。
薑醒不加掩飾的腳步聲早被人聽見了。
主人家緩緩的卷起竹簾,視野漸漸開闊,視線對上的瞬間,薑醒承認自己有被對方令人驚豔的容色和從容溫和的笑晃到眼睛。
哪怕是左眼附近有道一寸長的傷疤都未有損傷他的容貌。
失神間,聽見有人拱手道:“草民見過將軍。”
回神後,她不問是如何被認出來的,答案顯而易見,滿頭青絲盡是雪色,身著軍中裝束的妙齡女子,除艮四公主薑醒外,不做他想。
“免禮,敢問這附近可有遊醫到此。”言語中,薑醒的姿態平易近人,很能博得人的好感。
她掃視過周圍,有藥爐子在煎藥,這個不是個大夫就是病人。
男人伸手倒了一杯茶,推了推輪椅,靠近了些薑醒遞茶與她:“還請殿下勿要嫌棄茶水粗陋。
草民不才,也是一名遊醫,雖腿腳不便,但願隨殿下往軍營。”
這是位身有殘疾的遊醫,他的心胸寬廣。
薑醒下了第一定論。
伸手接過茶,杯中水的溫度正是合適,但薑醒隻是拿在手裏,她深深的看著那人,問:“我如何相信你一個出現在荒郊野外,毛遂自薦之人?”
“那將軍如何相信自己找到的其他遊醫呢?”男人不答反問,與薑醒對視的眼神清明澄澈,分毫未有變化。
他內心坦蕩,不懼懷疑,確有幾分可信。
薑醒下了第二定論。
“先生看我這般久,可看出些什麽?”薑醒又問了一句,不出意外,這應當是她最後想問的一句。
男人執起一旁放著的蒲扇,輕輕扇了扇火,啟唇回道:“草民觀將軍麵色微微泛白,氣息略有不穩,想來是昨夜體內真氣紊亂所致,這應當與將軍修習的功法有關。”
“啪”地一聲,薑醒手中的粗瓷杯碎了,她的手心被劃傷,鮮紅的血液染紅了半個手掌,看上去頗有些觸目驚心。
男人立時擱下蒲扇,取出櫃格裏的金瘡藥和紗布,打算替薑醒包紮。
薑醒從善如流,在他包紮的時候說:“先生有扁鵲之能,薑醒還請先生一入軍營。”
她這是將姿態放低了,她從不會這般做的,定然有詐!
男人心裏這樣想著,說出口的話卻不是這樣。
“姬塵多謝將軍信任,”姬塵說著,收了金瘡藥和紗布,取了一套銀針,“這便可以啟程了。”
看姬塵如此簡單的收拾,甚至連藥爐子的火都不熄,薑醒的心裏又掠過重重猜測,嘴角幾不可察的勾了勾。
她不在意引狼入室,隻在意,狼不肯入室。
“隻是將軍,草民的腿……”姬塵仿佛此時才想起自己腿腳不便,麵上露出了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薑醒看著姬塵,目光有些居高臨下:“你若不介意,可與我共乘一騎。隻是這馬背上的顛簸之苦,你可受得?”
“將軍放心,草民受得。”姬塵信誓旦旦。
聞言,薑醒屈指吹出一聲口哨,她的坐騎跑了過來,一派安靜的模樣。
她摸摸馬兒的腦袋,心下肯定方才馬的異狀定然與姬塵有關。
薑醒翻身上馬,行至姬塵旁邊,對他伸出手來。
姬塵搭上她的手,一個用力他就坐到了薑醒的身後。
順著姬塵的目光,薑醒看到那把輪椅,她道:“軍營有能工巧匠,可為你做一把輪椅,先生不必憂心。”
姬塵點頭稱是,在薑醒騎著馬啟程時環上了她的腰際:“草民冒犯了。”
嘴上說著無礙,但薑醒騎馬的速度顯然慢了不少,當是不適應背後有人環著她的腰。
“將軍,草民能否不稱您為將軍?”
“隨你。”
“那草民便稱呼你未眠可好?”
“可。”
“那未眠叫我無涯可好?”
“無涯。”
“那……”
“你再多話,我便將你丟下去!”
薑醒似略有不滿,姬塵登時就安靜了,嘴角掛起了一抹清淺的笑,又漸漸變得深沉難以捉摸。
萬般皆虛妄,唯有你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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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眠怎麽這麽想我?我說明此事隻是希望你勿要因我當初沒有救人而責怪於我。”姬塵的笑容淺淡又明燦,看著很是溫暖。
薑醒知道,這都是假的,姬塵才不是這樣的人。
但她竟至此方才明白為何姬塵從來隻稱呼她“將軍”“未眠”。
因為姬塵從來都知道,薑醒是“假”,未眠才是“真”。
那是多年前的真相,她不是薑醒,她隻是一個因為薑醒而家破人亡的艮國平民,那場火毀了她的一切,還重塑了她的未來。
從此她便不是她,她成了薑醒,艮國的四公主,隻有自己取的小字未眠一直在提醒她,她是個失了麵目的人,是個早該死去的人。
她是個罪人。
“我不怪你,”薑醒壓抑著久違的情緒,不肯放鬆,“你救不了他們。”
姬塵忽而歎息一聲:“別這樣收斂著,你該知道,終有一天你斂下的一切會讓自己受傷。”
不知道薑醒聽進去了多少,但在姬塵看不見的方向,她的眸中,光影重重,紛繁交錯。
“你不是聖人,你救不了任何人,”薑醒深吸一口氣,在案幾上擱下了空置的茶杯,“我們沒什麽好說的了。無涯,醫者不能自醫,別再為難自己。”
留下這句話,薑醒終於轉身,房門打開,她毅然決然投入了不知何時又起的風雪之中。
姬無涯,我很感謝你做的一切,無論最終目的是什麽,總歸是你讓我能短暫感受到在失去親人之後的家人般的溫暖。
就像你透露我會真氣紊亂的事情,卻沒有暴露子時後過一刻鍾,我的內力就會開始恢複,恢複後必要見血,不若便會發狂。
你說的固然沒錯,但我不需要。真真假假的世間百態,我已然厭倦了,你明明隻需記得我們殊途同歸,根本無需多想的。
瘋子,別當自己太高尚了,我會殺了你的。
屋內,眼見薑醒快步離去,杯中的茶水漸漸涼透,姬塵忽然笑了,瘋癲又張狂,開懷又迷茫。
薑未眠,你從未用心了解過我,你又怎知我在為難自己。
雖然我們是相同的人,但你總是這樣,非要區分出我們的不同,非要拒絕承認怎樣的你都是自己,非要把自己跟世界都隔離開來。
這樣想來,也許你滿頭青絲盡成雪的原因便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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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溫泉別院,七名親衛已將房間收拾幹淨,劣質迷香和黑衣人的屍體都已不複存在。
白雪落在白發上,不細看是沒有蹤跡的。
甚至她白淨的麵容都與雪融為一體,看起來,分明的聖潔感油然而生。
“殿下。”八名親衛行禮,方才趕赴回來的詩月為薑醒披上了大氅。
進入燒了地龍的房間裏,她的麵色才漸漸紅潤,有了些許人氣。
立在一側,詩月匯報著她查到的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