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刑部
“這位姑娘情急之下,用棉布撲火,遏製了火勢,救書坊與火熱之中,乃大智大勇之舉,掌櫃身為書坊主管,不僅不道謝,反而咄咄相逼,是何道理?”鄧吉沉著聲,冷眼看著李掌櫃,一字一句地說道。
李掌櫃被他攝人的目光嚇得打了個哆嗦,但想想自己的銀錢,還是梗著脖子,道:“救火是救火,毀了棉布是毀了棉布,不是一碼事兒。”
“好,那咱們就細算算。”鄧吉被他氣得冷笑了一聲,而後施施然往矮凳上一坐,伸出兩條長腿,雙眼一眯,等李掌櫃給他個說法。
傅婉書側頭看了看他,見他臉頰上沾了不少的黑灰,脖頸處被火星燙紅了一片,身上的外襯也被燒掉了大半,露出了淡白色的裏衣,他卻依舊冷清著臉,不惱怒,也不羞赫,仿佛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與他無關。
就連此時,他為自己講著話,也並不曾多瞧自己一眼,傅婉書笑了笑,她不想剛出府就惹起紛爭,就朝著鄧吉拱手謝了謝,又朝李掌櫃道:“掌櫃既然如此說了,救火與棉布被毀是兩碼事,因為這位公子在救火時出力最多,便由掌櫃向這位公子道謝,至於謝禮就由二位自己商量,小女擅動了棉布,就由小女來負責賠償棉布的損失。”
不等其他人再議,傅婉書就吩咐洗硯跟著李掌櫃去算賬,李掌櫃聽見她要賠償自己,樂顛顛地領著洗硯去拿算盤了。
楊木深躬著身子幫書坊的夥計們收拾著那些被燒毀的書籍,淚眼婆娑,一臉痛心,先前推搡他的那位夥計瞧見他來幫忙,臉色多少還有些僵硬,不知道該不該和他道聲歉。
傅婉書瞥了鄧吉一眼,見他垂著臉沉默不語,便抬腿就往書坊門口走去,她隻想快點換件衣服,不然大哥看見了,還不知要絮叨出多少話來。
“姑娘請留步。”
傅婉書頓住腳回頭一看,還是那位冷臉男叫住了自己,不由問道:“這位公子,不知您還有何事?”
“此事因我而起,姑娘的衣裙有損,也該由在下賠償。”鄧吉說完話就從矮凳上站了起來,挺拔而偉岸的身子走到了傅婉書麵前。
???
這位大哥還真拿自己當瘟神了,書坊那兩扇門光燦燦的,經驕陽一照,難免會在某處聚成焦點,形成火災,怎麽就因他而起了,就算是有人刻意為之,書坊自身擺設也是有問題的,況且那起火點就在他身前,如果真的有人存心放火,八成也是想燒死他,怎麽能都賴在他身上呢。
她扯開唇角,緩緩道:“公子說笑了,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都賴不到公子身上,公子英勇撲火,果敢非凡,不該平白擔這汙名。”
少女長身玉立,笑意盈盈,才被莫名殃及之火燒破了衣衫,卻絲毫不見尋常女子應有的羞惱,仍是一派的端莊和氣,溫文爾雅。
鄧吉挑眉,心弦一震,眼間的冰冷霎時緩了許多,且忍不住仔細打量了她一眼,暗忖,許是以往朝自己身上潑髒水的人太多,聽了這姑娘說的話,自己竟還有些不習慣。
他打量完傅婉書,擔心對方覺得自己失禮冒昧,便不再多瞧,隻吩咐小廝取來銀子,又將錢袋子徑直放在了傅婉書手裏,不由她再拒絕。
金絲繡紋的荷包冷不防的入手,傅婉書不自覺縮了下雙臂,下意識接住了荷包,荷包的主人手指骨節均勻,修長白淨,一經碰觸,對方指尖寒涼,薄繭略粗。
“公子,您這是做什麽,我怎麽能要您的銀子,這.……這不合適。”傅婉書趕忙要將荷包還給他,鄧吉卻伸手一推,大步一邁,急匆匆地出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叫她拿著荷包愣在原地,無處可還。
誒,他可真是個怪人。
傅婉書顛了顛手裏的荷包,蹙著眉,沒打開看,隻在心裏尋思著該如何把這銀子還給他,“洗硯,你知道方才那位男子是哪家的嗎?”她待洗硯賠償完李掌櫃,問了她一句。
“奴婢不知。”洗硯搖了搖頭,又催著姑娘快回成衣店換衣服,姑娘這幅模樣,著實有損閨秀風範。
那隻好等到下次再見了,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他。
傅婉書叫洗硯將荷包先收起來,用衣袖擋住了麵頰,幾步路就走回了成衣店,重新梳洗幹淨後換了件藕荷色交領長袖襦裙,墨發簡單梳起高髻,仍繼續戴了白紗帷帽來遮掩麵容。
“姑娘,大公子快要下值了,咱們先去接他吧。”洗硯看了看天兒,朝傅婉書說了一句,又叫朱掌櫃去找馬車。
折騰一番下來,時辰已近傍晚,夏日暑氣已盡退,傅婉書擺了擺手,叫住了朱掌櫃:“不用麻煩了,我走著過去便是了。”
朱掌櫃看了看洗硯,有些為難,不敢應是,傅婉書見狀,笑著拂了拂袖子,道:“父親叫我在外行走,是要見世麵的,以後我不僅會結交朋友,還會遇到一些難事,甚至還會受傷,但你們這樣小心翼翼地看顧著我,拿我當珍珠寶貝一樣供著,生怕我磕了碰了,這又算得什麽道理,見得什麽世麵。”
待她一字一句地說完,朱掌櫃的臉色已漲得通紅,隻敢微微抬起眼,用眼角餘光瞥著洗硯,示意她快接話。
“姑娘,您說的是,是我們考慮不周了。”洗硯彎著腰,垂下頭回話,傅婉書走到跟前抬起她的身子,又笑道:“你們是為著我好,我都知道,可我不能因為怕受傷,就哪都不去,什麽都不做,那樣活著還有什麽勁頭。”
“姑娘說的有理。”朱掌櫃擠出笑容,又朝東指了指說:“大理寺離這兒隔了兩條街,等到姑娘走過去,許是能正好趕上大公子下值。”
“好。”傅婉書笑應了一聲,雙腿邁出門檻,領著洗硯,朝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北秦的京城守衛森嚴,未時關城,申時查禁,暮鼓一敲,兵馬司衛隊不肯延遲絲毫,是以這些商販們在臨近傍晚時都會更加用力地叫賣,尤其是那些販賣果蔬糖糕的攤主,當天要是賣不完,若是把貨放到第二天,就更加不好賣了。
天際染了紅霞,斜暉流瀉,照得朱雀橋底下的狀元河碧波微漾,金光粼粼,傅婉書一路走走停停,隻買了一個猴子模樣的小糖人,準備一會兒給大哥嚐嚐。
她捏著糖人的竹簽,走到了朱雀橋上,忽然想起了什麽,朝身後的洗硯問。“把書送給那個秀才了嗎?”
“已經叫成衣店裏的夥計送去了,就說是姑娘的謝禮,他會收下的。”洗硯認真地回了一句,她知道姑娘是怕那書生礙於麵子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所以她就幫著姑娘想了個主意,在挑選書籍的時候分別拿了兩份,一份給大公子留著,另一份則當做謝禮送給他,既解了他的困難,也不有損他的尊嚴。
“嗯,很好”傅婉書看著洗硯笑了,又隨口說道:“我能遇見你真好。”
洗硯有些臉紅的垂下頭,心想,她家主子的甜話兒好像說得越來越溜了。
過了朱雀橋就是刑部,刑部與大理寺一個在街頭,一個在街尾,所以刑部也是去往大理寺的必經之路,但沒等傅婉書走過去,她就看見刑部大門口那兒圍了十多個人,吵吵嚷嚷,好像是出了什麽事兒。
她拉著洗硯的手,立馬湊到了人群跟前兒,然後又越過一位身高體胖的大嬸,站到了一位梨販子身旁,隻見刑部大門前站了三個男子,一個身著紫袍,頎長魁梧,雙手抓著另一個身材瘦削的綠衣少年,那少年罵罵咧咧的,一直扭動著身子反抗,還有個布衣男子在旁邊候著,瞧起來,應是那位紫袍男子的小廝。
傅婉書身旁的梨販子見她興致衝衝地走過來,又衣著不凡,身後還跟著丫鬟,估摸著她是位貴女,心裏頓時有了計算,便笑嗬嗬地主動給她介紹起了這場糾紛的主角。
“那穿著深紫長袍,氣勢威嚴的是鄧家三郎,他在這京城裏的名頭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什麽王公子弟,皇親貴族,說打就打,從不給任何人麵子,大家都怕著他呢。”
“他那麽厲害?”傅婉書一聽見鄧家三郎的名字,興致更濃,歪著頭想要看那紫衣長袍男子的麵容,可惜他總是背對著自己,尚且看不清他的麵目。
梨販子見她搭腔,便湊得更近了一些,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全都一竹筒的往外倒了起來:“可不是嗎,幸好前幾年北羌起了戰事,陛下就把他派去邊疆打仗了,他一走三年,京城也安生了不少,不過您瞧,他剛回來沒多少天,就先拿自己弟弟開刀了,看來他的脾氣還是不減當年啊。”
“他弟弟?那個被麻繩綁著的是他弟弟?”傅婉書看著那個瞪大了眼睛,臉色紅得發紫,又不斷地朝對方破口大罵的綠袍少年,心裏很是吃了一驚,看他這樣子,她還以為這倆人是什麽生死仇敵呢。
“哎,姑娘您這就有所不知了,鄧家的三郎和四郎是出了名的凶神惡煞兩兄弟,他倆打過的架可能比咱們北秦和南梁幹的仗都多。”梨販子嘖了一聲,又搖頭晃腦地模仿著鴛鴦樓的說書先生,繼續說道:“鄧將軍一共四個兒子,大郎和二郎都是在咱們和南梁打仗的時候戰死的,現在就剩下三郎和四郎這兩個兒子了,可他倆偏偏又是這幅樣子,哎,可鄧將軍為國為民,戎馬一生,何其驍勇威風,結果呢,到頭來還要為兩個兒子操心。”
“那你可知道,他倆為什麽交惡?”洗硯掃了一眼梨販子撂在旁邊的擔子,擔子裏還有十幾個黃梨,心想,他可真會替別人操心,自己的梨還沒賣出去,倒替人家將軍憂心上了。
“富貴人家,咋可能沒有點齷蹉事兒,您聽聽這兄弟倆說的話就都明白了。”梨販子嘿嘿一笑,又突然閉了嘴,有些怕自己這句話惹惱了貴人,萬一這位姑娘家裏也有什麽齷蹉事兒呢。
洗硯聽他這話說的無禮,忙催了傅婉書一句:“姑娘,咱們走吧,大公子該等著了。”
“恩,不過還要感謝這位老伯能為我解惑。”她吩咐洗硯掏出銀子,把梨販子剩下的黃梨都買下來,梨販子一聽便趕緊用絲網把梨都兜了起來,遞給她後,拿著碎銀子高高興興地走了。
“不過是個書坊,我燒了就是燒了,幹你什麽事兒?”傅婉書剛要邁了步子走開,就聽那綠袍少年大聲吼了一句。
書坊?傅婉書停住腳步,又往前湊了湊,細細聽了起來。
“你還不知自己犯下的是什麽錯,拿了一麵方鏡就敢放火,你有力氣和算計都盡管衝著我一個人來,殃及旁人算什麽本事?”鄧吉沉著臉,一邊推搡著他往裏走,一邊叫小廝敲著刑部的大門,可刑部大門始終緊閉,一直不見人出來。
“哼,一個賤人生出來的下等貨,也有慈悲之心了?”綠袍少年滿臉不屑,又道:“不過是沾了父親的光,還真以為自己殺了幾個羌人就不一樣了,賤人就是賤人,怎麽不死在戰場上,也算是給大哥和二哥告罪了。”
聽他提起大哥和二哥,鄧吉神色一黯,綠袍少年趁他愣神的功夫,用身子使勁兒一推,就差點把他推了個趔趄,讓傅婉書正好瞧見了他的麵容。
這不正是方才在書坊救火的那位公子嗎?原來他就是鄧家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