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書坊

  自從傅婉書兩條細長的腿邁入了成衣店,朱掌櫃就開始了小心翼翼地看護,兩步不離,三步緊跟,生怕她跌了撞了,一不小心腳崴了。


  “掌櫃的,您忙去吧,我讓洗硯陪著我選便可。”傅婉書一邊摸著料子,一邊回頭看著朱掌櫃,見他一臉諂笑地將店裏的布料和花色誇得絕無僅有的模樣,突然有種以前逛超市卻被導購員盯上的感覺。


  朱掌櫃躬著身子,眼睛眯成一條縫,笑著回道:“姑娘,您有什麽特殊想要的,都告訴我,我親自給您裁剪,保證您可心兒。”


  我隻想讓你離我遠點.……

  傅婉書怕傷了他的自尊,沒好意思直接出言趕他離開自己,隻是皺了皺眉,便要隨他這麽跟著,卻聽洗硯低低說了一句:“朱掌櫃,姑娘還未出閣,你卻站的這般近,是何用意?”


  朱掌櫃今日知道傅婉書要來,便特意在店外掛了免客的木牌子,所以這時屋內並沒有其他人,但洗硯仍是怕被有心人聽到,隻是朝著朱掌櫃低語了一句。


  “啊,不是,我.……我.……”朱掌櫃聞言被駭了一跳,不由得往後挪了大半步,連連擺手,臉漲得通紅,他年過三十,出身卑賤,哪敢肖想相府嫡女,可大公子若是知道了,無論自己對姑娘有沒有生出什麽心思,恐怕都得放狗活活咬死自己。


  “那你就離姑娘遠一些,免得壞了體統,我是姑娘的貼身丫鬟,姑娘自然有我照顧著,你放心就是了。”洗硯見他如此,語氣也稍微緩和了一些。


  傅婉書一挑眉,看著洗硯笑了笑,見朱掌櫃果然走到了一旁,不再跟著,她拍了拍洗硯的肩,啟唇做了個口型。


  “做得好!”


  主仆倆相視一笑,繼續瞧了起來。


  店裏的長袍錦靴大多華美精致,挑不出錯,傅婉書隻消半個時辰就看中了十幾件,她覺得夠自己穿的了,便幹坐在靠椅上歇著,撩起帷帽上的遮簾,小口吃著朱掌櫃奉上來的茶點。


  成衣店位處朱雀街的中央,行人往來熙熙攘攘,她也愛瞧熱鬧,吃完了酥脆的桃花餅,也飲完了綿柔的溫茶,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細細觀望著斜對麵的書坊。


  隻見書坊外站了兩人,一個是書生模樣,粗布短褐,長褲草鞋,臉色微紅地拱著手,向另一個人苦苦求著。


  “兄台,請您高抬貴手,放小生進去,小生感激不盡,待小生日後高中,必定為您結草銜環。”


  “去去去,一邊去,你都來多少次了,每次來都一本書不買,就瞪著眼看好幾個時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麽,你以為你都背下來,那些書就都是你的了?”書坊的夥計朝他吐了口唾沫,又道:“呸,不過個小秀才,就敢和我談高中,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京城裏的達官子弟,多的能把你淹死,等到你發跡,估計是幾百年之後了。”


  楊木深躬著身子,有些哽咽,他明白,這夥計說的話雖然糙了些,但卻是在理的,天子腳下,繁榮聖地,皇親貴胄數不勝數,他這種人要想有出頭之日,實在是難。


  如今連看一本書都是奢望,還考什麽科舉,再者他已經連考三年,家裏實在等不起了。


  他一直杵在門口,那夥計也不再理會他,又啐了他一口,便進了書坊,他直起身子仰起頭看了看京城的天兒,觸目一片明淨湛藍,陽光徑直照射下來,照得他眼角都紅了。


  這天亮得真刺眼啊!


  “姑娘,對麵書坊的東家是三殿下,三殿下對這個書坊又極其上心,連裏麵的藏書和擺設都是他親自吩咐人做的,所以夥計們都覺得自己有靠山,接人待物起來也比別家凶橫一些,不過也不能全怪那個夥計,那書生是個窮酸秀才,天天來看書,連著來了兩個月,一本書都沒買過,誰家書坊能受得了他這個樣子。”朱掌櫃看著傅婉書皺起的眉頭,將對麵的情形解釋了幾句。


  “不能借書嗎?”傅婉書問。


  “借書?聞所未聞。”朱掌櫃訕訕地笑了,書坊的書籍本就不多,怎麽可能借給別人呢?

  “咱們去瞧瞧啊?”傅婉書站了起來,又問了洗硯一句。


  她早就想出這屋子了,幹坐在這裏,實在是沒意思,朱掌櫃拿自己當小孩兒伺候,淨是端些果脯酥酪,吃了一會兒,嘴裏就甜得發膩。


  “姑娘,大公子讓您在我這兒多呆一會兒的,您若是出了什麽事,我萬死難辭其咎。”朱掌櫃一聽她說這話,就趕緊搬出了傅逸徵。


  “沒事兒,我正好也想到書坊裏了解一下這京城裏的公子哥兒都看些什麽書,我過幾天跟在大哥身後,難免要被人問幾句,若是問我平日裏都讀些什麽書,我卻答不上,豈不是辱沒了咱們相府。”傅婉書緩緩說著,把相府也抬了出來。


  咱們相府.……朱掌櫃聽她說完後,隻記得了這四個字,心裏有極燙的熱流奔瀉而出,淌遍了四肢百骸,燙得他整個人都動彈不了。


  他活了將近三十年,聽過許多句的“咱們”,也聽過許多句的“相府”,但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咱們相府”,這一刹那,他好像也被刻上了相府的印,自此以後,他便也有了歸屬。


  他微張著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傅婉書見他態度緩和了許多,忙朝洗硯使了個眼神。


  洗硯卻不像方才那麽機靈,又朝著朱掌櫃要了個夥計陪自己一起跟在主子身後,才安下了心。


  “這位公子,我瞧著您是位書生,能否請您幫個忙?”傅婉書在楊木深身旁站定,溫溫和和地出聲詢問了一句。


  楊木深正看著書坊的牌匾出神,匾額金漆正字,光彩熠熠,他灰衣粗麻,狼狽不堪,雖不甘心就此放棄,但也做好了打算,準備過幾日就回鄉務農去。


  冷不防被人喚回了神思,他見是位姑娘,身後雖然跟著個丫鬟和小廝,但也不好站的太近,便往後挪了半步,不失禮儀地道:“姑娘,若是有什麽需要小生的幫忙的,請您盡管講。”


  “我有一位兄長,也是讀書人,我今日和他拌了幾句嘴,惹他生氣了,便想著買幾本書送給他,哄他原諒我這個不懂事的妹妹,但又不知時下都有些什麽書,所以就冒昧來此打擾了公子。”


  傅婉書聲音不輕不重,一本正經地說起了瞎話,楊木深苦笑一聲,回道:“姑娘是重情義的人,小生理應幫您,隻是.……小生隻是個秀才,知之甚少,怕是幫不上姑娘這個忙。”


  他見傅婉書頭戴帷帽,衣穿綢紗,言辭舉止間有禮有節,氣度不凡,猜出她是世家大族之女,他的兄長也定是學問極好的,哪裏能輪得到自己指點呢。


  “真是巧的很,我兄長也是秀才,正準備參加今年的秋闈,難道公子不準備下場嗎?”


  “小生慚愧”楊木深被人戳中痛處,嗓音微啞。


  傅婉書躬身,行了一禮,道:“求公子幫我。”


  楊木深再卑怯不敢言,也抵不住傅婉書的堅持,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將時下秀才們都在看的書一一道出。


  “《大秦欽定會典》、《秦製經史綱要》、《百家子集注解》這幾本書都是致經取士的根本,要著重精修研讀,另外還有滄海先生所著的《道源》、沈少儒先生所編撰整理的《子說誌義》也應一並閱覽。”


  “公子說了這麽多,我實在是沒記住,不如公子與我進入書坊,一同挑選?”傅婉書歎了口氣,含著半分無奈,半分懇求。


  未等他再多言,傅婉書就做了個請的手勢,她身後的小廝也擋在了楊木深身後,讓他拒絕不得。


  楊木深頓了頓,隨後往前挪了步子,跟在了傅婉書身後。他終究還是不甘心,《子說誌義》還有兩章他就都背下來了,哪怕再看半個時辰也好。


  書坊夥計一眼就看見了隨在傅婉書身後的楊木深,立馬出來攔著了他們幾人。


  “這位是我請來的購書顧問,他所薦之書,我皆會買下。”傅婉書率先豪氣幹雲地講了一句,便堵住了夥計的嘴。


  那夥計雖不知道購書顧問是個什麽意思,但明白眼前這位貴女衣著不凡,想必出手闊綽,便沒再阻攔,瞥了楊木深一眼,暗道他今日遇到了貴人。


  書坊內裏寬闊大氣,幾排古木書架就占了大半個屋子,架子外側是些紙質典籍,傅婉書隨手翻了翻,筆墨間皆是簪花小楷,看得她賞心悅目。


  她讓洗硯隨著楊木深去挑書,然後就站在架子旁慢慢看了起來。


  書坊的兩扇門都大敞著,日光斜斜照了進來,傅婉書感到悶熱,便把帷帽上的簾子撩起了一半,微微露出了臉頰和一雙桃花眼,這樣看著書也清晰方便。


  少女白淨的手捏著一卷《論衡》,眉眼溫和清淺,唇角始終都掛著淡淡的笑意,時而沉思,時而點頭,一雙晶亮的眸子比初起的晨光還要清澈,比正午的日頭還要明燦,點點清明,化了秋水,映了赤霞。


  書坊的人不少,大多都在走走停停地挑揀著書籍,隻有傅婉書一個人站在那看了半晌,她感到脖頸微痛,便抬頭輕晃了晃肩膀,卻冷不防有一人撞入了眼裏。


  他迎著日光走來,渾身的透徹澄明,一襲藏青長袍清秀絕倫,腰間的玉玦溫和雅致,但他卻薄唇緊抿,眉宇含霜,眸中的清冷似是要壓下這盛夏的暑氣。


  頎長魁梧的身子在門口站定,一雙冷冽烏黑的雙眸向屋內緩緩掃來,傅婉書忙低下頭,用書紙擋住了自己的麵頰。


  她窺視了他一眼,見他玉玦上的青碧絲絛在空中淺淺搖曳著,將他眉眼間的冷清化開了兩三分。


  這男子俊朗歸俊朗,但這生人勿近的氣息也屬實很難讓人再多看一眼,罷了,罷了,還是專心閱書吧。


  鄧吉剛邁進書坊就瞧見了傅婉書,但也隻是淡淡看了一眼,便開始繞著書架四處打量了起來,他腳步輕緩,不疾不徐,但他周身的人一瞧見他,就都退的遠遠的,似是避他如蛇蠍,他卻不以為意,仍自顧自地走著。


  他來回走了一會兒,身後的小廝生出不耐,“三爺,您和我一起回去吧,您回京後就搬到了新府邸,還有那麽多的事兒要操心,您來這書坊做什麽啊?”小廝嘀咕了一句,勸他回府。


  “你到門口等我。”鄧吉冷著臉小聲吩咐了一句,又繼續暗暗觀察著書房的每一處角落,心道,老四今天屢次攛掇自己到這個書坊,倒想看看老四準備耍什麽把戲。


  一別三年,他可不要讓自己太失望。


  傅婉書繼續看著書,卻突然被一道閃光晃了下眼睛,她下意識抬起胳膊捂住雙眼,然後慢慢鬆開手臂去尋這道光的源頭。


  尋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是因為書坊中的兩扇隔門,這兩扇門都是由琉璃所製,一扇門上用白玉水晶雕成了一輪滿月,另一扇門上則用金玉鑲成了一棵桂樹,取蟾宮折桂之意,可謂錦繡之屏,華豔至極。


  傅婉書打量了須臾,心歎,三皇子還真不愧是個惹人厭煩的反派人物,連品味都這麽俗不可耐。


  她一偏頭,忽見方才那男子身前的一排書架突然起了火,書紙易燃,火勢迅速而起,坊內尖叫四起,很多人都你推我擠地衝了出去。


  傅婉書忙招呼書坊的夥計和自己的小廝,叫大家回去取水,自己也大踏步地往起火的地方走去,腳上卻被書坊剛運進來的棉布絆住,她低頭一瞅,笑了起來,迅速將棉布扯開,用力一甩,將書架上的火蓋在了下麵,火苗頓時滅了一半。


  鄧吉也正忙著撲火,身上的衣服被他脫了下來,甩在火上,也小有成效,他見傅婉書拿了棉布過來,忙去幫著扯布,他力氣大,扯開大片,在火勢還沒蔓延到其他地方之前就將整個起火的書架包住了,不到片刻,就將火滅掉了,不過這書架上的書和棉布都算是徹底毀了。


  “姑娘,您沒事兒吧。”洗硯捧著一摞書走了過來,拽著傅婉書上下瞧了個遍,都怨那個書生,叫自己到離姑娘那麽遠的地方去找書。她聽見喊叫,忙衝了過來,卻終究晚了一步,沒能將姑娘護在身後。


  傅婉書看著洗硯一副快要哭了的樣子,忙安慰她,笑嘻嘻地道:“沒事兒沒事兒,我命大著呢,你瞧,我一點傷都沒有受。”


  楊木深提著一桶水走了過來,出了滿額的汗,見火勢已滅,一整架書籍都被燒的零落破碎了,他將水桶放到地上,咬著牙,道:“好端端的怎麽會起火呢?”


  “這還用問,還不是因為咱們書坊進了個瘟神。”另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小聲答了一句,鄧吉的小廝聞言,氣勢洶洶的走到他麵前,吼道:“你他娘的再說一句?老子打折你的腿。”


  “瞧瞧,連個奴仆都這般蠻橫,不是瘟神是什麽?”那人嘀咕了一句,也不理會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鄧吉一眼,然後瑟縮著肩膀,溜出了門口。


  鄧吉擰起眉頭看著淩亂不堪的書架,臉上的寒霜更深,側頭看了那人一眼,若有所思。


  原來,老四還是那般不長進,還是隻會暗地裏把弄這些下作的事兒。


  書坊的掌櫃快步走了過來,也不朝傅婉書和鄧吉道謝,反而大聲質問,是誰擅自拿了他的棉布?


  “誰拿了我的棉布來滅火?”李掌櫃大喊了一聲,兩隻眼睛氣得直冒火,這可是他特意從五裏莊運過來的棉布,準備做成棉衣,到秋冬的時候再高價賣掉,書坊的火著了就著了,左右是三殿下的鋪子,可這些棉布,實實在在是用自己的銀錢換的。


  “是我”傅婉書往前一站,聲音清冽,帷帽因為撲火礙事,早被她摘掉了,秀麗的小臉沾了些黑灰,右邊袖子也被火燒了大半,露出一截光潔修長的小臂。


  她坦蕩地向李掌櫃拱了拱手,道:“火勢所迫,無奈之舉,對不住了,掌櫃若要追究,小女願按原價賠償。”


  “不可。”一道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是鄧吉也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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