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兄長

  盛夏時節,暖風吹得相府後院一片繁蕤,融冶和煦,而幾場雨絲兒過後,華豔卻顯稍遜,瘦了幾寸的細蕊盈盈獨立,已顯露出了幾分蕭瑟。


  晃眼間傅婉書就已在繡閣休息了十幾日,這段時間,她每日晨起請安奉茶後都會操練兩三個時辰,或繞著院子跑步,或在閣前紮馬步,她暫時還不敢直接練拳,不然府裏這些人看見了還不得驚掉下巴,大呼相府小姐被魯智深附體了。


  “姑娘,您練了有好一會兒了,擦擦汗吧。”洗硯瞧著主子額前生出的薄汗,有些心疼,忍不住掏出帕子,往前湊了湊。


  “是啊,姑娘,咱們先回屋歇歇吧。”浣墨也忍不住勸了一句,她和洗硯都舍不得主子吃苦,這些日子她倆貼身伺候著,也沒少相勸,真想不明白,主子一個嬌貴的姑娘,何苦要像個武夫似的。


  傅婉書抬眼看了看太陽,正居在頭頂,快到晌午了,她心裏有了數,便收回了手腳,又隨意甩了甩,做了幾個伸展動作。


  以前,這些基礎訓練對她而言也不過爾爾,但如今她這身子太弱,還不能承擔更高負荷的訓練,欲速則不達,她隻得一步步來。


  “你倆要是累了,就回去歇著吧,不用在這兒陪著我。”傅婉書左右晃了晃脖頸,淺淺笑著說了一句。


  “姑娘,奴婢聽說大公子今天會回來吃午膳,您前幾日不是說想大公子了嗎,要不您先去沐浴,然後到前院和大公子一起用膳?”洗硯不死心,又說了一句。


  “大哥又要回來用膳啊?他前幾天不是回來一次了,他也太挑食了。”傅婉書又笑了笑,停下動作,伸手接過了洗硯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汗。


  傅逸徵官居從四品上,任大理寺少卿一職,大理寺吃得是官廚大鍋飯,上個月剛換了個來自川蜀一地的夥夫,口味偏辛辣了些,傅逸徵吃不慣,便總是回相府吃小灶。


  前幾日傅婉書和這位大哥初見時,他那張碎碎念的嘴就吐露出了不少事兒,所以傅婉書就決定以後要多親近他,以便獲取更多的信息,而且她發現大哥也是挺妙的一個人,她以前是獨生子女,特別羨慕別人有個兄弟姐妹什麽的,沒想到,她這回穿到書裏卻一下子多了兩個便宜兄長,心裏還是極其高興的。


  待傅婉書沐浴更衣完畢,走到前院花廳時,正好碰見了腳步匆匆的傅逸徵,他一身官袍,衣袂飛揚,俊臉微紅,嘴裏振振有詞。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見過兄長。”傅婉書屈身行了一禮,又問:“大哥是遇到了什麽事兒,怎麽走得如此急?”


  “還不是那個鄧三,他就是個混賬的賤人。”傅逸徵看了看妹妹,麵色稍霽,提起鄧吉時又冷哼一聲,大跨步邁進了花廳,徑直坐在了桌邊。


  “他又怎麽你了?”傅婉書歎了歎氣,上次和大哥相見時,她就發現了,大哥嘴裏十句話,有八句話都能不離鄧家三郎,而且還都不是什麽好話。


  “他不過就是打跑了羌人,立下了一點點戰功,如今回了京,被皇上封賞為成安將軍,官階就比我高一品而已,但犒封大典還沒到呢,他就擺起了譜子,我好心和他打招呼,他到好,斜了我一眼,連聲都不吱一個。”傅逸徵仰著脖子,絮絮叨叨地說完,又覺得不應該和妹妹說這些,便又道:“我和你說這些有什麽用,你這麽蔫,也不出府,想來也是碰不見他的。”


  “大哥,要不你帶我出府,我替你教訓他?”傅婉書看著眼前和自己長得十分相似的大哥,親昵地道。


  “你?”傅逸徵揚眉,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去,要是妹妹真碰見了鄧三那個煞神,妹妹還不得再嚇暈過去。


  太冒險了,不可不可。


  “我怎麽了,大哥,我也不小了,整日拘在府裏,悶都要悶出病了。”傅婉書嘟起唇,撒起了嬌,又拽著傅逸徵的胳膊說:“大哥,求求你了,帶我出去吧!”


  傅逸徵被她鬧得身子一僵,連連搖頭,把自己胳膊扯了回來,薄唇一張,疑問地道:“妹妹,你別這樣,以前我和你說十句話,你能理會我一句,我都要感激祖宗顯靈,恨不得上柱香才行。怎麽如今你卻變得這般纏人了?”


  莫不是他燒的香太多,菩薩真把他妹妹換了個人?

  他以前不太喜歡自己這個軟巴巴的妹妹,三天也說不上兩句話,遇見事兒就哭,還連累自己挨罵,他年幼不懂事的時候,曾在廟裏求過菩薩,想要菩薩給他換個妹妹。


  其實上次見麵,他就發現了,妹妹真的和以往有些不同了,但他不敢相信,隻當妹妹是頓悟了。


  “這次我生了場大病,也想通了很多事,大哥與我一母同胞,該是最親的人,如今妹妹想要和大哥多親近親近,大哥都要嫌棄,也真是報應。”傅婉書手一頓,垂下頭,聲音嗚咽著,眼看就要哭了出來。


  傅逸徵以前也沒少見妹妹哭過,她多半是嚎啕著砸些東西,自己也不怎麽心疼,但這次她明明還沒掉淚呢,這委屈的小模樣和哽咽的小聲音就跟往他心上戳刀子似的,叫他一時怔住,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低下頭,在妹妹耳邊小聲哄著,道:“什麽報應不報應的,多不吉利,大哥不是那個意思,大哥就是……就是……”


  傅逸徵抽了自己一下,他從沒覺得自己嘴巴如此笨過,連哄人都不會。


  “噗”傅婉書一抬眼,見他不知所措的樣子,一下子笑了出來,但又故意板起臉,噘著嘴說:“我想二哥了,二哥什麽時候回來?他肯定願意帶我出去。”


  聽洗硯說,她這個二哥對自己是極好的,但他這兩年一直外放在安南府任巡按,也不知何時會回京,自己也沒機會見上一見。


  “婉書,是大哥說錯話了,大哥給你賠不是,但你也別拿你二哥擠兌我呀,他就是個書呆子,也不一定願意帶著你個姑娘家出去。”傅逸徵一想到自己的胞弟傅逸衡,就癟了癟嘴,他學識比自己強就算了,連人緣都比自己好,走了這麽久,還有人惦記著他。


  他心裏有些發酸,又繼續哄著傅婉書道:“你是相府唯一的嫡女,得父母愛重,若是沒有他們的允許,你在外頭受了什麽傷,即使是我,也擔不起這個風險。”


  “我允許!”一道聲音在門口炸開,傅婉書猶如聽到天籟,她回頭一看,果然是自己英俊雄偉的父親大人。


  “啊?父親,婉書說她要隨我一起出府,您答應?”傅逸徵見到父親,忙直起身站了起來。


  “我早有這個打算,你藏不住話,也就一直沒和你說。”傅寧一轉身施施然地坐在正座上,朝著大兒子又說道:“婉書性子太弱,我準備讓你帶著她出去查查案子,見見人心,也免得將來蒙冤受屈,著了惡人的道。”


  嗯?父親怎知以後自己會含冤而死呢?傅婉書偷偷打量了一眼傅寧,見他沒什麽表情,遂又低下頭,做乖巧狀,許是自己想多了。


  “查案子,她一個女子,查什麽案子,不行,這不合規矩。”傅逸徵用力搖了搖頭,聲音都拔高了。


  “子為父綱,就這麽定了,你莫要多說,惹得我心煩。”傅寧皺眉,不等傅逸徵回答,就朝著隨後進了花廳的趙氏說:“人齊了,傳膳吧。”


  趙氏一回首,對李嬤嬤擺了下手,李嬤嬤連忙退下,開始招呼下人往廳裏擺膳,趁著一道道菜肴擺上來的功夫,傅逸徵又嘮叨起來。


  “父親,我在大理寺掌折獄,詳刑,見的都是大惡之人,婉書尚且待字閨中,怎麽能在外頭露臉呢,她嬌弱金貴著,怎麽能見那些齷齪事兒呢?”


  “我都安排妥當了,你三叔家的小兒子逸徭和婉書差不多大,介時婉書扮了男裝,以他的名諱在外走動,並不會損了自己的清譽。”傅寧率先執起筷子,夾了塊酥肉,往趙氏碗裏放去。


  傅逸徵還想再說,隻見傅寧一個眼風掃過來,冷道:“閉嘴。”


  他便不再吭聲,算是默認了父親的胡鬧之舉,轉頭看了一眼傅婉書,方才心裏那點愧疚都轉化成了埋怨。


  這個妹妹,太讓人操心了!


  傅婉書看見他那不滿的眼神,隻挑起眉抿著唇笑了,執起瓷勺給傅逸徵盛了一碗杏酥羹,又說:“哥哥說了這麽多,定是口渴了,快飲一碗羹,解解渴。”


  傅逸徵聞言接過,兄妹倆對目而視,一個眼含複雜之色,內心微惱卻不敢言,一個堆起了滿臉笑容,準備一會兒就去備幾身男裝。


  查案,是她的老本行,她可不能讓大哥小瞧了自己。


  待到幾人用罷了飯,傅寧又吩咐傅逸徵帶著傅婉書出府去置辦幾身行頭,因著府裏未有合身的男裝,所以傅婉書特意挑了身淺色的襦裙,帶了帷帽遮掩麵容,長腿細腰,如蓮枝般亭亭玉,緩緩跟著傅逸徵上了馬車。


  “我下午還要當值,怕是沒什麽時間陪你,我先把你送到成衣店,你先量著身子,雖是做的男裝,但也有好多花樣的,多挑幾件素淨雅致的,別竟是瞧上一些海棠緋櫻的紅嬌綠豔,讓別人一見,就看出你是個姑娘了,還有挑好衣服就到大理寺找我,不要亂走,你一介女流,若是遇上什麽歹人,像上回一樣,有個三長兩短的……”傅逸徵把心裏惦記的事兒都逐一囑咐給妹妹,又生怕落下什麽。


  臨出門前,趙氏也沒向他一樣叮囑過傅婉書,隻囑咐她不要摘下帷帽,露了麵容。


  傅婉書見他說個沒完,忍不住掀開頭頂幕簾,露出一張嬌俏的小臉,低聲說:“大哥,我記得了,我應你,絕不給你惹麻煩。”


  風絲穿過車簾,掀起一角,她透過簾縫看向馬車外的街道,眼波流轉間便見街邊販夫走卒,商鋪號幡,耳邊又傳來陣陣人語,或高或低,都叫她心中好奇,從而欣悅不已。


  傅逸徵看她一雙桃花眼目光灼灼,燦若星辰,忍不住一把拉下了幕簾,叫她坐正,心道,妹妹幸好是帶了帷帽,不然他還真不放心。


  相府的馬車前後都刻了傅氏的徽,所以路人都避得遠遠的,一路通暢,很快就到了成衣店,這家店是相府的鋪子,掌櫃也是相府的家仆,很是可靠,所以傅寧才放心叫女兒來這裁剪男裝。


  朱掌櫃聽了傅寧的吩咐,早就候在了門口等著了,見一輛馬車緩緩停下,忙拿了矮腳凳放在車側,迎接小主子。


  坐在馬車外的洗硯率先下來,然後伸手扶出了傅婉書,朱掌櫃隻見一道娉婷身影緩緩落地,裙角輕揚,搖曳生姿,再往上看去,她麵上卻籠了一層薄紗,猶如霧中青蓮,雖然看不清,卻能知其風采。


  “姑娘,您來了。”


  朱掌櫃在臉上堆起了笑,準備引著傅婉書進去,卻又見傅逸徵掀開了車簾,朝洗硯和朱掌櫃吩咐道:“照顧好姑娘,她若是出了事兒,我打死你倆。”


  朱掌櫃臉上肥肉顫了顫,心神一緊,這位大公子在京城裏是出了名的渾,他可惹不起。忙回道:“大公子您放心,奴才拿姑娘當眼珠子一樣守著,絕不會有任何意外。”


  “最好如此”傅逸徵一撂簾子,車夫又趕著馬往大理寺的方向駛去。


  “他總算走了,咱們進去吧,朱.……掌櫃?”傅婉書笑著說了一句,聲音淺緩入耳,如一泓清泉,在盛夏中奔潑而出,沁人心脾。


  朱掌櫃像是聽到了仙音,竟呆了一瞬,洗硯冷冷瞧了他一眼,暗道,這個朱掌櫃好像就比較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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