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
仇煉爭在看我。
他就那麽昂頭看我,像看著的充雲盈風的天、看著毫發畢露的地。
震驚在他的臉上逡巡不前,但這情緒隨即讓步給了困惑,然後是了悟,又緊接著是不帶任何感情的觀察。
他的情緒沉下去很快。
顯得比從前更低調了。
這一切的變化過後,他很快就站了起來。
掌心往腰腹部一抹。
傷口隨即結冰。
血止。
止得像是一道流淌不息的河流被瞬間切斷。
我眉頭一皺。
他的傷勢沒有想象中沉重。
他剛剛莫非是故意裝著虛弱?
仇煉爭無視了在地上哀嚎著的孟瞬英,去查看了那中毒的何俊辰,手往人的脈門上一握,再往脖子上一探,他的目光瞬間沉了下來。
我淡淡道:“他死了?”
仇煉爭點點頭,目光顯得有些悲哀。
可就連這悲哀也顯得司空見慣。
就好像他已習慣背叛。
“假吳萬身上的那些毒血本全被我擋下,但孟瞬英還存了一些毒液,他從後麵飛濺一滴,濺到了何俊辰的脖子上。”
我語氣淡淡道:“所以,他從那一刻起已沒得救。”
仇煉爭道:“我已懷疑孟瞬英與何俊辰中有一個是內奸,所以帶著他們一起出來……給他們機會,對我下手……”
孟瞬英咬牙含恨道:“你……你早就懷疑是我……”
仇煉爭淡淡道:“是,但你實在很沉得住氣,一路上都沒有下水後,直到這下船的最後一刻才下手。”
孟瞬英慘笑道:“你,你竟拿你自己的命來試探我?”
“你們拿命來報效我,我也該拿命來試探你們,本就該如此。”仇煉爭麵色不變,“隻是我沒有錯疑你,我錯疑了何俊辰,他不是內奸。”
孟瞬英道:“你……你沒錯疑他,他也是內奸……不過他是別的幫派派來的,和我不是同一路的而已……”
仇煉爭眉頭一挑,不無諷刺地笑了笑。
幹裂的自嘲在他的嘴邊綻開弧度,像刀子劃了一筆似的。
“這麽說,我倒得謝謝你了?”
孟瞬英歎了口氣,麵色痛苦道:“你若真想謝我……讓我死的痛快些……”
他的肩膀被我拍軟了,骨架就像融化的巧克力一樣。
五髒六腑應該也在受著熱、像火燒心、碳烤肺似的。
這還是我刻意留情的結果,我不想一招就拍死他,我也好奇他究竟為何會背叛。
仇煉爭淡淡道:“不急,等會兒。”
然後他看向了我:“唐大俠,方才多謝了。”
他謝得很中規中矩。
說得沒有一絲錯漏。
但讓我聽得很奇怪。
從我自報家門以來,他說話語氣,一舉一動,既收斂感情,又似十分熟稔,他也不問我為何在這兒,這讓我覺得古怪,又使我十分不安。
這不是我預期中的反應。
但他真的變得好多啊。
我淡淡道:“不必謝。沒有我,你也能殺了他。”
仇煉爭道:“哦?”
我道:“我本也以為你受了重傷,可看你這樣,你是早知道有人潛伏在蘆葦蕩裏,你故意裝弱,就是想看看藏著的人是敵是友。”
仇煉爭道:“你後悔出手了?”
我道:“倒是不後悔出手,隻是後悔出手得太早。”
“為什麽是太早?”
我淡淡道:“我還未看到你使出這‘天冰縹緲掌’的全力,我若出手晚一些,或許就能看到了。”
仇煉爭有些古怪地看我一眼道:“你倒很坦誠。”
我雙眉一挑:“我本就對你存著殺心,這點裝不了,也無須假裝。”
仇煉爭目光一動:“哦?”
他站起身來:“你對我存有殺心,是為了動明幫與許亮明?”
我點頭,他又問:“那方才為何不直接下殺手?”
我道:“方才我以為你身受重傷。”
“所以,你不殺一個沒有反抗之力的人?”仇煉爭竟微微一笑,“不愧是‘劫焰掌’,唐約。”
他掩飾情緒時,似深不可測的一汪冰潭,可稍微裂點縫隙,人氣兒和笑意便都從這縫隙裏鑽出來,似萬噸的冰山被一隻人的手折疊,如千層的殺氣落在一朵花兒的心口,然後消融殆盡。
有一種驚心動魄的亮。
不設防的美。
這不太好。
因為我看出他對我已心生一些好感。
但我不想要這些好感。
我語氣冰冷道:“我雖未下殺手,但我那一掌,對你有殺氣。”
仇煉爭道:“不錯。”
我下一句便圖窮匕見:“你既覺出殺氣,為何不躲?”
仇煉爭道:“因為一開始看你的時候,你仰臉、抬頭,看我的角度,還有你的眼神,都莫名讓我想到了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我在演葉小顏除了易容,也有特意把腰身勒緊,而且那也是我一年中相對清瘦的時候了,足足比我平時瘦了十斤。但我現在已把那十斤肉漲回來,還特意墊了肩,墊粗了腰,穿著寬鬆袍子,臉上曬黑了一點兒,眉是劍眉,發是高高紮起,和他說話的時候,更是聲音壓低了幾分。
我以為,這已是足夠的偽裝。
結果他還是隻看了一眼,就差點把我認成了葉小顏。
這可不是好兆頭。
我就問他:“這個人為何重要?”
他沉下聲,語氣寂寥道:“這個人,對我有恩。”
隻是恩嗎?沒有別的?
仇煉爭道:“而你方才毫不留情出手的樣子,又讓我想到另一個人。”
他語氣如刀,目光有一瞬間的恨火肆虐。
“這個人,與我有仇。”
是那位黑衣老兄吧?
他深吸一口氣,似收起愛與恨,目光平靜道:“但當你的掌風貼著我的腰腹擦過去時,我便知道你既不是第一個人,也不是第二個人。”
我問他:“你何以確定?”
仇煉爭雙眉一震,露出警惕與驚歎。
“你的武功修為,至少比那二人要高出十年。”
他頓了一頓,隨即笑道:“不愧是三大赤熱掌力的高手之一。”
我沉默了一瞬間。
“劫焰掌”的第五層和第七層,確實是天差與地別。
從第五層開始,每上一層都是質變。
第五層之前,我都隻能通過直接接觸,或發掌風的方式去傷人,一旦我的手裏多了武器,或者被別的東西占著,我就沒辦法直接傷人了。
可到了第六層,就不同了。
我的掌力變得能“傳導”了。
也就是說,如果我手裏再握著武器,我的掌風其實是可以透過武器的邊緣傳遞出來。
類似於“劍氣”。
現在就算我手上拿了武器,那些笑我劍法稀爛的武林人也不能再放心了。
而到了第七層以後,我變得能夠精確範圍,能把不可控的掌風穿成一個掌心的大小,這就是“控製”。
所以劫焰掌第五層開始,每突破一層都難於登天,黑衣老兄卡在第五層足足八年,其實不能怪他。因為資質不錯的人,也需要八年到十年才能從第五層突破到第六層,而資質差點兒的人,可能一輩子都突破不了第五層,更別說第六層、第七層。
而我一夜之間突破到第七層後,在這一層卡了一年。
我現在隻想知道,仇煉爭這條毛毛蟲練到哪一層了。
我結束沉思,又看向那仇煉爭道:“你這般看我做什麽?”
仇煉爭一動不動地盯我瞧我,語氣篤定道:“那二人武功雖不及你,但起掌、收掌的路數,都與你很像。”
我狀若隨意道:“武功同出一源,當然相似。”
仇煉爭眸光一緊,道:“他們是你的同門?”
我看向他:“看來,仇門主有許多問題想問我。”
仇煉爭道:“唐大俠不也一樣?”
他看了看我肩上殘留的蘆草,緩緩道:“你身上既有蘆草,還有露珠,想必在這蘆葦蕩裏已躲了不少時日。像你這樣的高手,能耐心等上這麽久,又不與我決鬥,想必是有話要問我了。”
我淡淡道:“既然都有話要問,就找個合適的時間與地方問吧。”
仇煉爭肯定得處理一下這個孟瞬英和何俊辰,我就和他另外約了一個時間,一個地點,然後把小常叫了出來,把仇煉爭留在原地,我們先走了。
一路上小常探頭探腦地問我:“他肯定有許多問題想問你,但你有什麽想問他的?”
我瞪了他一眼,道:“當然有了。”
問完這些話,我才能決定接下來要做些什麽。
第二日,我穿得幹幹淨淨去找他,尋了個茶樓的雅座,喝著茶,坐好了。小常就坐在隔壁,這樣他的表情仇煉爭看不見,但仇煉爭和我說了什麽,他會聽得一清二楚。
不多久,仇煉爭果然過來了。
他換了件黑皮袍子,一身從頭黑到尾,連花紋都沒有,質地卻極好,陽光下似閃著一種傳說中的五彩斑斕的黑。
比起從前那雪山般高潔無染的白衣,他好像更喜歡穿黑了。
我看他坐下,他沒點茶,自己拿了水袋,喝了幾口,慢慢道 :“你想問什麽,先問吧。”
我問:“你為何想對許亮明和動明幫下手?”
仇煉爭果然給出了解釋。
與我料想不同的是,這解釋完全無關私人恩怨。
純粹就是幫派利益。
這就要從上一任門主說起了。
你可能會奇怪,為何像仇煉爭這樣,情商可與高悠悠做臥龍鳳雛,智商可與小常比翼齊飛的人,能當上一個幫派的領導?
答案是,之前的領導實在是太爛了。
不僅爛,他死之前把稍微正常一點的堂主都給殺光了。
意氣門本不叫意氣門,而叫義氣門,以義為先,以義聚人,而第一任門主,巫嚴光,確實是這麽一個義氣深重的熱血漢子。
他還收了兩個義子,一個是容雲海。一個是蘇玉廷。
容雲海是個好人,但蘇玉廷不是。
蘇玉廷對他的義父巫嚴光,就像呂布對丁原那樣尊敬,對他的義兄容雲海,就如李世民對李建成那樣愛戴。
結果可想而知,在某一天夜晚,門內發生了小小的衝突,巫嚴光被殺,容雲海被砍下了腦袋。
誰幹的?
蘇玉廷哭著喊著,抱著義父義兄的屍體這麽問。
但大家都知道,就是他幹的。
他殺了二人以後,成功當上了門主,但做了這樣的醜事,再頂著義氣門的名頭就很不好了,幹脆就大筆一揮,把義氣門改成意氣門,從此靠意氣而活、以意氣行事,這聽起來比義氣要時髦多了。
但他還是心中恐懼,他自己靠著不光彩的手段上了台,底下總有不服氣的人,他怕流言,怕這些人會聚集在一起。
所以他先下手。
他以各種名目,栽贓、刺殺、下毒,在短短三個月間就換了十個副門主,崇禎換內閣都沒他這麽勤,氪金手遊出五星都沒他這麽快。
等殺完了許許多多有希望當門主的人後,他發現還有一個漏網之魚。
就是仇煉爭這條毛毛蟲。
他本是鬱鬱不得誌地去星霄山,指望見上朋友能心情好些,去了一趟問題果然解決了。
他不再鬱鬱不得誌了。
他直接絕望了。
他誤傷了一個他喜歡過的人。
或是誤殺了一個在救他的人。
他感覺到絕望。
他絕望得不再尋求任何職位上升,一心挑著最難最凶險的任務去做,想作死,偏偏又死不了,功勞越來越大,他卻什麽都不求,也不去罵人了,也不去挑釁別人了,什麽功績都讓給手下人,都讓給從前瞧不起他的人。這陰錯陽差的,人就覺出他變了,人心就慢慢向著他了一些。
這讓蘇玉廷注意到了他。
有一日,蘇玉廷就把他請到了內堂、好生說話,請他喝茶。
本來隻是在考驗這個人忠誠不忠誠。
結果絕望的仇煉爭直接仰頭看了天,隨口說道:“我知道你請我來,是想殺我。”
蘇玉廷一愣。
仇煉爭懶懶道:“你動手吧,我不想等。”
蘇玉廷從來就沒見過這麽說話的人。
然後他本來隻想考察的,這下騎虎難下了。
就把杯子一摔,把埋伏的漢子們都請了出來,一個個撲過去!
他是想要仇煉爭渾身大漢、左右為男!
仇煉爭隻出了一雙手。
他手往茶杯裏蘸了一蘸。
一枚漂亮的輕柔的薄冰飄了出去。
慘叫聲揚起來。
他再蘸。
慘叫聲低下去。
他站了起來,開始發掌。
一掌掌拍在人的軀幹上、咽喉上、腦袋上。
慘叫聲都沒有了。
蘇玉廷也沒有了。
仇煉爭為了作死而殺人,結果門主都被他殺了,他好像也覺得很失望,就皺了皺眉,在屍體堆裏發著呆。
他本來是想作死的。
結果怎麽死不了呢?
那剩下的人一合計,四下一看,已經沒有正常人能當這個門主了,幹脆一拍大腿,捧著他當了這個門主。
一個絕望的,四處作死的人,居然就這麽成為了意氣門的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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