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逢 (八 下)
第四章 重逢 (八 下)
桌子上的地圖是從昨夜殲滅鬆村中隊時繳獲的,比起眾人以前看到過的任何一個版本都精確。上麵除了有兩條清晰的河流之外,還有一個水麵非常巨大的內陸湖,與橫在上遊的集寧城一道,恰恰在腳下大地上組成了一個封閉的四邊形!
絕地!先前還擦拳磨掌想去追殺敵軍的邵雍等人倒吸一口冷氣,心中的豪情壯誌頓時無影無蹤!這哪裏是差一步就天高任鳥飛?差一步就掉進萬劫不複的深淵才對!此時此刻,隻要有一路大軍在納林河西岸一堵,就可以與追過來的森川聯隊一道,將九十三團徹底困死在兩條大河之間這方圓百十餘裏的荒草灘上。屆時,大夥必然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現在才看出是絕地來!你張胖子早幹什麽去了??!”當即,有人眼睛一豎,就要找張鬆齡拚命。不管敵軍如何阻攔,全力向南衝殺的計策是你張鬆齡想出來的。趕在下村大隊抵達之前,搶占楊家橋,為全團將士開僻道路的計策也是出自你張胖子之手。如今這條路已經走了十之七八了,你卻又突然跳起來說大夥陷入了絕地,你,你這黑胖子到底是安的什麽居心?!
然而當看到張鬆齡滿是血絲的眼睛,已經到了眾人嘴邊的質問,卻是誰也說不出口了!戰場上形勢原本就是瞬息萬變,很難預測。更何況大夥這些天來一直在急行軍,根本沒有時間停下來去仔細梳理敵情。並且直到昨晚之前,沒有任何人曾經想到傅作義身邊居然還藏著一個間諜,把九十三團的一舉一動都匯報給了日本鬼子!眼下敵暗我明,大夥在察哈爾多逗留一刻,就多一份被日寇全殲的風險。以最快速度衝到晉北去與接應的隊伍會師,是最為明智的選擇,也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閻,閻司令長官不會把事情做得那麽絕吧!畢,畢竟他在國民政府裏也是數得著的大人物,怎麽著,怎麽著也得要點兒臉麵!”對著地圖沉默了好一會,騎兵營長邵雍抬起頭來,喃喃地反駁。
閻錫山與日軍在暗中接洽的事情,如今對九十三團的幹部們來說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九十三團之所以放著距離自己最近的趙承綬不去投奔,反而請求賀龍將軍掩護返回綏遠,也是因為對晉軍已經徹底不抱希望。但是,晉軍與日寇的合作,畢竟還停留在私底下眉來眼去的層麵。以閻錫山本人的行事風格,也不會將賭注全部押在日本人那邊。如果此刻他命令屬下讓開道路,幫助小鬼子去消滅九十三團,豈不是徹底將他自己綁上了日本人戰車?!萬一因此引起蔣介石、傅作義和八路軍三家聯手報複的話,他閻某人在山西的根基再牢固,恐怕也會被連根拔起來,清理得幹幹淨淨!!
“是啊,閻司令長官,去年還在報紙上宣布要跟小鬼子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呢!”騎兵營的幾個參謀都出自晉係,與晉軍之間的感情斬不斷,理還亂。聽了邵雍話,也不甘心地在一旁幫腔。
“我隻是感覺不太對勁!也許真實情況還沒我想的那麽糟!”張鬆齡將目光從地圖上收回來,斟酌著回應。“直接放一支日軍從自己的防區穿過去,勢必引發全國輿論的聲討。閻司令官是手裏有軍隊的人,應該不會像汪精衛那樣動不動就壓上全部賭本!”
“不會,閻司令長官是真正上過戰場的。汪精衛那小白臉兒怎麽能跟他比?”聞聽此言,騎兵營眾人立刻鬆了一口氣。也不管事實到底會朝哪個方向發展,迫不及待地替自家老長官表白。
“應該如此吧!”張鬆齡又點了點頭,輕輕歎氣。迄今為止,他對晉軍的一係列判斷,都是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上。當然對大夥沒太強的說服力。所以他也不願意因為一係列未經證實的判斷,影響到自己和邵雍等人之間的團結。然而,在宣布放棄這一係列糟糕的假設之後,他心中的那種恐慌感,卻猛然又加重的三分。就像行路的旅人感覺到有猛獸在附近窺視,全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不知不覺間,冷汗就將脊背打了個透濕!
這不科學! 但幾乎每個在死亡線上打過滾兒的沙場老兵,在即將麵對危險時,心中都會生出類似的直覺。差別隻是有些人的直覺特別強烈,有些人的直覺相對微弱一些罷了。邵雍和許地丁等人雖然一再替閻錫山說話,心中卻也覺得越來越不踏實。猶豫了片刻,又紛紛主動退讓:“張隊,那你說咱們該怎麽辦?出發前團長說了,讓咱們大夥都聽你的!”
“是啊,胖子,你有沒有補救的辦法?!咱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說罷!張隊,咱們早點兒準備,總比事到臨頭一點準備都沒有強!”
在眾人期盼或者懷疑的目光當中,張鬆齡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說道:“我現在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咱們先派一支人馬把納林河大橋給占了。然後多派斥候過河打探,發現情況不妙立刻示警。如果堵在河對岸的敵軍不多,或者敵軍立足未穩的話,等祁團長帶著主力部隊趕到,咱們就一鼓作氣衝過去!”
這倒附和張胖子的一貫風格,無論到了什麽時候,都絕不坐以待斃。眾人聽了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便大聲喝起彩來!絕地也罷,陷阱也罷,已經走到這了,便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有那功夫疑神疑鬼,還不如繼續努力往前衝。哪怕是情況真的到了最糟糕地步,大夥也未必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既然大夥的意見取得了一致,,張鬆齡便不再過多浪費時間。迅速將騎兵營和遊擊隊的骨幹召集到一起,調兵遣將。先派副營長許地丁帶領騎一連去搶占納金河大橋,然後又派了小鄭帶上政委方國強的親筆信,衝過納金河大橋去尋找負責接應大夥的警衛六團,請後者加快速度趕來匯合,以免給敵人可乘之機。最後,則將趙天龍叫到身邊,仔細叮囑道:“龍哥,你對這邊的地形最熟,探索納金河西岸的任務就交給你。你帶著大隊的警衛班,跟許營長他們一道出發,如果許營長他們接管大橋時沒遇到敵軍,你就立刻帶著警衛班衝到河西岸去,反複搜索。一旦發現意外情況,立刻接力回報,千萬別做任何耽擱!”
“你放心吧,方圓五裏的範圍內,哪怕是一隻耗子,都甭想逃過我這雙眼睛!”趙天將胸口一挺,大聲保證。好朋友在最艱難的時候,總會想起他。這令他感到非常自豪。所以將付出最大的努力,來回報好朋友的信任,絕不會讓好朋友的眼睛中,出現一丁點兒失望!
“注意安全!無論敵軍多少,都千萬別逞能!”張鬆齡又低聲叮囑了一句,拉住趙天龍的手,親自將他送出了臨時指揮所。望著好朋友的騎著戰馬在陽光下越去越遠,他忽然覺得那個寬闊的背影竟然有一點點陌生。
自從他接任黑石遊擊隊的大隊長職務之後,與趙天龍兩個並肩作戰的機會就一直在減少。特別是與九十三團合作的這幾個月,幾乎有一大半兒時間,他都花費在替合作雙方出謀劃策,或者處理日常事務上,很難再有機會親自拎起馬刀衝鋒陷陣。即便有,也是被警衛班重重包裹起來,再也無法像先前一樣與趙天龍並肩並肩衝在整個騎兵大隊的最前方。而後者,對他的態度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越來越尊敬,越來越注意維護他的威信,越來越把他當作上司而不是朋友。
“等送走九十三團之後,我得抽時間跟龍哥好好聊聊!”不甘心與好朋友之間出現隔閡,望著趙天龍的身影,張鬆齡默默地想。正琢磨著該以何種方式,重新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耳畔突然傳來方國強的聲音,“張隊,你剛才說晉軍會給日寇讓開道路,到底有沒有這種可能?!我怎麽覺得這種情況十有七八會發生呢?!邵營長他們,他們隻是怕丟人,才不願意讚同你的判斷!”
“不管我判斷的準不準,能做的已經都做了。接下來,隻能見招拆招!”輕輕點點頭,張鬆齡低聲回應。“你出來正好,咱們兩個去看看弟兄們。萬一情況發生變化,接下來少不得一場惡仗要打!”
“走吧!正好我要找幾個跟著我去排雷!!”方國強拿不出更好的主意,隻能陪著點頭。但是隱約之間,他卻感覺到張鬆齡還在擔心著其他一些事情。但到底在擔心著什麽,對方不願意說,他也無法追問得太深!
探望傷員,鼓舞士氣,總結戰鬥經驗,林林總總一大堆事情忙碌完了,祁團長帶著九十三團主力也趕到了。隊伍從雷區中開辟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走過,與騎兵營重新合兵一處。稍事休息,立刻拔營趕向納金河大橋。
搶先一步去占領大橋的許地丁沒派人回來求援,奉命過河探路的趙天龍也沒有發出任何警報,眼下一切情況表明,張鬆齡先前的擔心似乎是杞人憂天。在遍地燃燒著反抗之火的情況下,兵力原本就捉襟見肘的蒙疆駐屯軍,已經抽調不出更多的人馬來堵截九十三團了。有川田大隊這個前車之鑒在,附近的各路偽軍也都偃旗息鼓,唯恐惹毛了九十三團,直接殺上門來將他們犁庭掃穴。
眼看著隊伍的前鋒已經踏上了納金河大橋的橋麵,團長老祁終於鬆了一口氣,回過頭,笑著跟張鬆齡說道:“你小子終於判斷錯了一回!我就說麽!咱們閻司令長官雖然越老越糊塗,畢竟也是個辛亥元勳,大節方麵還是……”
話音未落,河對岸非常遙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了一陣激烈的槍聲。“乒乒乓,乒乒乓,乒乒乓……”緊跟著,一道濃烈黃煙拔地而起,由南向北,直撲橋麵。黃煙正前方,數匹駿馬風馳電掣。騎在馬背上的趙天龍一邊用力磕打馬鐙,一邊不斷地朝天空開火,“呯呯,呯呯,呯呯呯! 騎兵,晉軍的騎兵!晉軍的騎.……”
不用他再提醒,眾人也看到了黃煙的源頭。數不清的戰馬繞過河對岸的丘陵,在趙天龍等人身後緊追不舍。馬背上,身穿草黃色衣服的晉軍將士高舉戰刀,殺氣伴著馬蹄踏起的塵土直衝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