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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離人殊未歸

  白月和黑月雖是千裏神駒,可建康距離長安路途遙遠,不是一朝一夕便可抵達的。連著趕了兩天兩夜的路,蕭逸拉住黑月道:“洛塵,我知道你心裏著急,可是也不能這麽趕路。你是想累垮在路途中,還是想把白月和黑月一起累死?”


  洛塵知道蕭逸說得沒錯,再怎麽急也不能這麽趕路。


  兩人準備在附近的小客棧住一晚再趕路。蕭逸要了兩碗麵,可洛塵一點胃口也沒,蕭逸勸道:“吃不下也要吃一點。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


  洛塵知道自己這個時候絕不能倒下,便挑起麵強迫自己硬吃、多吃,才吃了幾口卻吃惡心跑到外麵大吐起來。


  蕭逸也跟出去,等她吐完遞給她一杯水,微微歎息一聲,道:“吃不下就算了。回房睡吧,明天我們一早出發。”
……

  她跪坐在臥榻旁幫小阿耶按摩頭部,小阿耶舒服的歎息一聲:“唔,真舒服,洛塵,你若是嫁了人,我可怎麽辦?”


  她說:“我不嫁人,我一輩子都跟小阿耶在一起。”


  小阿耶起身笑看著她:“真是個傻孩子。”


  她無比認真的說:“小阿耶,我是說真的,我隻要小阿耶。”


  小阿耶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洛塵,你總要長大、總要嫁人的。小阿耶要走了,你要好好的。”說著便起身往外走。


  她急著去抓小阿耶的手,可怎麽抓也抓不住,小阿耶消失在一片白蒙蒙的霧色裏。她急了,大聲的喊:“小阿耶,小阿耶……”


  “洛塵,洛塵……”蕭逸叫醒洛塵。


  洛塵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在蕭逸懷裏,滿頭的虛汗,眼角還有淚痕。


  蕭逸擦了擦她額上的汗,問道:“做惡夢了?”


  洛塵點點頭。


  蕭逸遞給她一杯水,又起身端來一碗粥,“吃點東西再睡。”


  洛塵這時候倒覺出餓了。端起碗吃了一口,香甜軟糯,滿口米香,洛塵抬頭看蕭逸,“你煮的?”


  “嗯,正巧看到客棧廚房的火還沒有熄,便借用了一下。”


  洛塵低著頭喝粥,心裏酸酸軟軟的難受,她取消了婚禮,她焦慮之下口不擇言的指責他,他卻依舊這樣待她……蕭逸拿起洛塵吃完的空碗要出去,洛塵喚了一聲:“蕭逸……”


  蕭逸轉身看她。


  “蕭逸,我……”洛塵紅了眼眶,隻覺得滿心滿腹的委屈難過,卻都是為他,她本來打算從此以後要好好對他的,可是……傷他的是她,為他難過的也是她,真是……


  “哭什麽呢?放心,王景略會沒事的。”蕭逸走回床邊,手指撫摸著她發紅的眼眶輕聲說。


  “蕭逸,你別生我的氣。”她哽咽,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他。


  蕭逸輕聲道:“傻丫頭,我沒生氣。”


  “那你陪我。”


  “好,我陪你。”蕭逸複又坐下。


  “你,你上來。”洛塵往裏挪了挪身子。


  蕭逸微怔一瞬,然後淡然一笑,躺在洛塵身側。


  洛塵鑽進蕭逸懷裏,抱緊了他,聲音悶悶的從他懷裏傳出來,“蕭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蕭逸低頭吻了一下她的發,“乖,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

  懨懨夜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整晚,到了天將明未明時分方漸漸停歇下來。


  梧桐葉上,雨珠一滴一滴的滴落,宛如離人之淚,點點滴滴滴落在窗內的聽雨人心上。


  離人,離人,離人幾時歸?床榻上的王景略靜靜聽著窗外的雨落梧桐、梧桐滴雨聲。


  他是方才醒來的,確切的說是被一陣刺骨的頭痛痛醒的,醒了便無法再入眠。或者,不久後又會被下一刻的頭痛痛暈過去。


  這段時間一直便是這樣,痛暈又被痛醒,周而複始,痛苦不堪。其實這樣生不如死的活著,不如死去,可他到底還是放不下,天下大業未定,山河依舊四分五裂,他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統一大業還未完成。還有,還有他的洛塵,他的洛塵不知飄零在天涯何方,還未歸來……


  方才他又夢到了她,夢裏,她乖巧的在給他按摩。唉,也許是頭太痛了,才會做這樣的夢。近來總是憶起以前的事,憶起和洛塵相依為命的那些日子。記得剛抱她回來的時候,她瘦瘦小小的,渾身是瘡傷,全身的皮膚都潰爛了。他小心翼翼的為她清洗傷口,她痛得身子輕輕打顫、嘴唇都咬破了,卻依舊緊閉著眼睛一聲不吭,看著她脆弱又堅強的樣子,心裏對她的憐惜變成了疼惜。


  她躺在床上的那些日子從不說話,似乎別人對她怎樣都無所謂。可他知道,其實是她是在意的,那是個脆弱又敏感的孩子,所以才會在被拋棄後那樣的絕望和心灰意冷;他也知道他說的話她都在聽。其實,是他在照顧她,也是她在陪伴他。


  她臉上的傷疤褪盡後,他看著她清秀漂亮的樣子,心想,她的父母怎麽舍得拋下她?

  她怯怯的問:“他們不要我了,你要我嗎?”那麽小卻有一雙那麽清澈又那麽冰冷的眸子。讓人無端的憐惜心疼,他說:“洛塵,以後我便是你阿耶,你便是我閨女,這裏就是你的家。”


  她微微一怔後,卻輕聲喚了一聲小阿耶。


  小阿耶?真是個奇怪的稱呼,他卻喜歡。


  後來她說,“小阿耶”不過是一個親切的稱呼罷了。其實,他也是這麽以為的吧?他一直都知道洛塵對他有多依賴,他對她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他以為他們倆可以這麽相依為命的生活一輩子。可是,終究他還是讓她負氣傷心而去,她決然離去的身影成了他心頭永遠無法愈合的一道傷。


  天亮了,晨曦透過窗欞,窗外的梧桐葉濕漉漉的。


  “使君,您醒了?”杳娘進入內室便看到他睜著眼睛靜靜看著窗外。


  王猛聞聲並未轉頭,依舊看著窗外低低道:“她是不是不會再回來了?”似是詢問又似是自語。


  杳娘一怔,卻並未答話,隻是有些心酸的看著床榻臥病不起的他。曾經的他,在朝堂上是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肱骨臣;在戰場上是指揮千軍萬馬、令敵人望風而逃的大將軍。而今卻病臥床榻,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麵色灰白,早已不複往昔風采。可是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在她心裏他都是她的英雄。


  “杳娘,扶我起來。”王猛轉過頭時,杳娘已收起了淒楚的神情,擠出一個笑臉道:“使君,先吃藥吧。”


  王猛搖搖頭,掙紮著要起身,杳娘忙扶起他。


  “使君,您要做什麽?”杳娘知道自己是勸他不住的。


  “準備筆墨。”王猛的聲音虛弱暗啞。


  杳娘扶他在書桌前坐好,為他備好筆墨,王猛起毛筆卻又怔怔愣住,似是不知如何下筆。


  直到一滴濃墨滴在紙上,慢慢氤氳開來,他才回過神開,落筆書寫。


  “景略,你怎麽起來了?”一道低沉醇厚如古琴的聲音裏滿是關懷。


  王猛抬頭微微一笑,“陛下。”然後放下筆欲起身上前行禮。


  苻堅快步上前扶住他,“都什麽時候了還管這些虛禮做什麽?”說著扶王猛坐下,兩人之間絲毫不像君臣,倒更像是親友。


  杳娘行了一禮後便退到外堂,這些時日皇上常常下了早朝便來明府看使君,今日來地這麽早,想必是早朝結束的快。


  苻堅問:“今日能起身,可是覺得身子好多了?”可是看著他灰白的臉色和凹下去的臉頰,心下又一沉。


  倒是王猛淡然一笑,“估計是好不了了。”


  苻堅聽了心裏不好過,拿過他方才寫的字,看了一眼,上麵隻有兩句話:

  “數歸期,憶歸期,離人殊未歸。


  無情耶,多情耶,今生可奈何?”


  看完後心裏不但沒有好受,反而更加難過,離人殊未歸。洛塵,你幾時歸來?抬眸對王猛道:“景略,我在全天下遍貼告示尋找名醫,其實就是為了讓洛塵看到,她若看到告示必會趕回來,蕭逸定然也會一起趕來,到時候你的病……”


  “陛下,”王猛憔悴蒼白的臉上依舊是淡然的神色,他打斷苻堅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猛早已不在意生死之事。隻不過,陛下的知遇之恩猛尚未報答。有幾句肺腑之言,還望陛下切記……”話未說完,卻已似氣力不濟。苻堅忙遞給他一杯水,道:“景略,有什麽話以後再說。


  王猛喝了口水,繼續道:“陛下切記:晉國雖局促於偏僻的吳越之地,但其畢竟是正朔相承,應該勤修鄰國之禮,不應隨意圖襲。鮮卑、羌酋,乃秦國仇敵,終必為大患,應逐漸根除以利社稷。”


  他這分明就是在安排身後事,苻堅心下悲慟,卻強笑道:“景略,現在說這些做什麽,等你的身子好了,我們徐徐圖之,這天下遲早是我們的。”


  王猛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不置可否的笑笑:“陛下,若將來洛塵有什麽事,還望您能護著她。”


  苻堅終於繃不住,“景略,你說的這些我都會做到。現在要緊的是養好你的身子。”說著不由分說將他扶上了床。


  王猛沒有再說什麽,嘴角浮著一抹淺淺的笑:都說沒有永遠的君臣互信,而他們君臣到底還是做到了。嗬嗬,其實,早死也有早死的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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