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當年舊事，忒煞情多（二）
惠姨在這時停頓了一會兒，臉上露出悲戚之色。洛塵忍不住喚了一聲，“惠姨？”
惠姨歎了口氣道：“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小少爺六歲。那天是小少爺的六歲生辰，他下了學堂興衝衝的去找姑爺，卻見到姑爺在大廳裏同三公子王恬在爭執著什麽。後來隻聽姑爺說：‘我和弄玉是兩情相悅，哪裏說得上是搶奪？’王恬大怒：‘我明明打聽到沈父更中意於我，要不是你從中作梗，弄玉應該是我的妻。’姑爺似是無奈的歎息一聲：‘三郎，弄玉已經死了。’誰知王恬更加惱怒：‘你還好意思說？就是你害死了她，若她那時嫁的人是我，現在定會好好活著。’姑爺如遭重擊，蒼白著臉後退一步，王恬步步逼近：‘憑什麽她死了，你和你的孽種卻好好的活著，我要你們替她陪葬。’姑爺倏然抬頭，抓住王恬的胳膊道：‘逸兒是無辜的，你有什麽怒氣衝我來，別傷害他。”王恬推開他：‘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早就該死了，父親他居然一直包庇著你。你等著，我這就送你和你的孽子的上路。’‘三郎……’姑爺叫了一聲，猶豫一瞬後卻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進自己的胸口，他說：‘我欠你的我來還……放過逸兒……’他如玉山傾倒般倒在地上，王恬震驚地愣在原地。
站在門口的小少爺和小少爺身後的我目睹了這一切，我顫聲拉住一名奴仆讓他去請郎中，小少爺卻安安靜靜的走進去跪在他阿耶身旁，拚命的用倆隻小手堵著那個鮮血洶湧而出的傷口，他慘白著小臉說：‘阿耶，是不是很痛？你等等，再等一下，郎中就來了……’
‘逸兒，乖兒子，阿耶要去見你娘親了……你好好……活著……不要恨，不要報仇，不要，不要做官……要，快樂，快樂的活……’姑爺虛弱的笑了一下，想抬起手撫摸一下小少爺的臉，卻終是沒有成功。
‘阿耶，你說過要等逸兒長大，等逸兒學了醫術要治好你的臉，就不會痛，不會癢……”小少爺依舊捂著他的傷口。
‘逸兒，對不起……’姑爺閉上了眼睛。
‘阿耶，你等我……我治好你的臉，你就不會痛了，我知道你很痛、很癢，痛得睡不著覺，我幫你輕輕抓一下……’使君帶著人來的時候就看到小少爺坐在血泊裏，小手捂著他阿耶的傷口，一個人慘白著小臉說著語無倫次的話。我早就軟了腿，根本拉不開他。使君想抱起他，他緊緊的抱住了自己的阿耶，怎麽也不肯鬆手。
使君不得不命人硬拉開他，小少爺尖叫一聲昏迷過去。”
洛塵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抓緊了惠姨的手，惠姨也握著她的手，繼續說：
“小少爺一直發燒昏迷了三天，醒來後臉上可愛的嬰兒肥沒有了，黯淡的眼睛裏一絲神采也無。他不哭不鬧，就是安安靜靜的坐著，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使君怎麽逗他哄他他也不說話。我抱著他哭，求他說一句話，可他就是不肯開口。
直到有一天，孫少爺王瑉進來，看著他挑釁的嘲諷道：‘蕭逸，我聽說你變成了傻子？’
小少爺還是呆呆地坐著，不說也不動。
王瑉繼續挑釁：‘你是嚇傻了還是發燒燒傻了？唔，你和你阿耶一個傻子，一個醜八怪……唔唔，你幹什麽……’小少爺突然紅著眼睛，衝上去掐住了王瑉的脖子，他沙啞著聲音喊：‘不許說我阿耶，不許你這麽說他……’
我急忙上前，想拉開掐著孫少爺脖子的小少爺，我哭著勸說：‘小少爺，你快放開孫少爺，這樣會死人的。’
這時別的奴仆也衝了進來，大家一起拉開了小少爺。
孫少爺差點被掐死，縱然使君平時疼愛小少爺，卻也是不會縱容他的。那天他受了家法，渾身被打得血淋淋的送回了屋子，我看著身心皆傷的小少爺，心疼的日夜流淚，眼睛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大好了。
使君送了很多上好的傷藥過來，也常常來看小少爺。他問：‘玉郎，你阿耶留給你的遺言是什麽？’
小少爺說：‘不要恨，不要報仇，不要做官，快樂的活著。’
‘那麽，玉郎，你多久沒笑過了？來，試著笑一下。’
小少爺咧了咧嘴，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看得心疼，使君把他抱進了懷裏，‘玉郎，慢慢來，這些都會過去的。’
小少爺傷好後繼續住在了王府，也繼續上宗學讀書。使君常常將他帶在身旁，日加寵愛。隻是小少爺跟換了個人似的，變得隱忍又懂事，有著不符年齡的成熟，他將一門心思用在讀書上，他最喜歡讀的是醫書。
小少爺八歲的時候，使君也病逝了。使君臨死前囑咐新當家的大公子好好照顧小少爺，大公子是個厚道人，遵從父親的遺言讓小少爺繼續住在王府。可畢竟小少爺隻是一個無父無母的遺孤，府裏的下人們都是捧高踩低的人，老使君在的時候心疼小少爺，他們便順著主子的意巴結他，老使君死了，他們又豈會給一個寄居在府上無父無母的小孩子好臉色看，除了閑言碎語，連小少爺的月錢也克扣了，其實小少爺名下有姑爺和老使君給他留下的莊戶田產，他們就是欺負他年少。小少爺還那麽小，卻已經看盡了世態炎涼，我和蕭墨憤憤不平、替他難受，反倒是小少爺反過來安慰我們說：‘惠姨，墨大哥，你們再忍忍，我一定會帶著你們離開這裏的。’
變本加厲欺負小少爺的便是那四郎王瑉，以前有老使君在，他不敢亂來，現在他是變著法子找小少爺的麻煩，小少爺知道自己現在是寄人籬下，所以能忍的便都忍了。他越是忍讓，四郎越是覺得無趣。有一天四郎突然發現小少爺很小心的在撫摸一個小玉瓶，像是在撫摸著什麽稀世珍寶。看小少爺這麽寶貝那玉瓶，四郎自然是想弄到手。
那個小玉瓶裏裝的是幾隻玉蜘蛛，據姑爺說是救下他的那位江湖朋友所贈，那玉蜘蛛是用特殊藥材喂養而成，吐出的絲柔軟且有彈力。夏日的夜晚姑爺便讓玉蜘蛛在院子裏織了網，父子倆躺在那吊床似的網裏乘涼看星星。姑爺去了後，小少爺想他時便拿出那個小玉瓶摸一摸。
四郎瞅準了一個蕭墨不在小少爺身邊機會去搶玉瓶，小少爺自然是不肯放手。兩個人在爭奪的時候弄開了玉瓶的塞子，被惹怒了的玉蜘蛛爬出來狠狠地咬了四郎幾口。四郎大叫一聲倒在地上，渾身變得烏黑。
小少爺站在原地嚇傻了，他從來不知道玉蜘蛛是有毒的。
仆人們嚇得大叫：“殺人了……”“死人了……”“四少爺死了，玉少爺殺人了……”
家仆將四郎抱進了屋裏醫治，將小少爺關在了一間冰冷的小黑屋裏。
王府將建康城所有的郎中都請了來，卻無法解了四郎的毒，隻吊著幾絲微弱的氣息。後來皇上連宮裏的禦醫都派了來，還是束手無策，最後隻好粘貼告示遍尋天下名醫。
四郎生命危在旦夕，哪裏有人還會關心被關在冷屋子裏的小少爺。蕭墨試圖救他，也被王家人關了起來。我一個卑賤的奴仆能做什麽呢，隻有跪在院子裏苦苦哀求，哀求老天讓四郎活下來，四郎死了，小少爺也活不了；哀求王家發發慈悲，我的小少爺在這大冬天被關在冷屋子裏，沒吃沒喝，我怕他死地比四郎還早。我甚至乞求老天隻要讓我的小少爺躲過這次劫難，我可以不要我這雙眼睛，我生病了可以不吃藥、不醫治。
在第四天的時候，王府來了一個人，那個一襲白衣的人像冰雪一樣冷冽，也像冰雪一樣
幹淨，他說他可以解四郎的毒。
那人被帶進四郎的房間後，房間裏很快便傳出歡呼聲，顯然是四郎得救了。一直跪在外麵的我，拖著兩條早就麻木了的腿朝那個人爬過去，我抓住他的衣角懇求他：‘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少爺，求求你……’
當那個關著小少爺的冰冷的屋子打開時，我看到小少爺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顫抖著手抱起他，還好，還有一絲氣息。知道小少爺還活著，我也暈了過去。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逸園，我們自己的家裏。
王府現在的使君王瑕也明白小少爺在王府住不下去了，便歸還了以前老使君送給小少爺和姑爺的府苑田莊，並派人將我們送過來。
那位白衣俠士也一同來了，他說他叫慕雪寒，那幾隻玉蜘蛛其實是他所養，後來無意中救了被江水衝上岸的姑爺，兩人一見如故，姑爺離開時便將那幾隻玉蜘蛛作為禮物贈送於他，卻沒想到這玉蜘蛛會闖出這麽大禍來。
小少爺醒來後，懇請慕大俠收他為徒，慕大俠念著與他父親的交情便答應了。
就這樣，小少爺走了，將我和蕭墨留在逸園照顧府苑和田莊生意，他過個幾年便來看看我們。”
惠姨講完了那段往事，又擦了擦眼角，洛塵走過去抱住惠姨，她說：“惠姨，謝謝你。”謝謝你一直照顧他，謝謝你救了他。
惠姨摸了摸自己懷裏洛塵的腦袋，沒有說話，這一刻她們都覺得對方是自家人，因為她們愛著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