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
五日後，王猛悠悠轉醒。
蕭逸鬆了一口氣，他終於撿回王景略一條命來，現在，他可以去找洛塵了。
因為病痛折磨，豐神俊朗的王景略此時看上去憔悴不堪，他看了蕭逸一眼，聲音暗啞的說：“多謝的話我便不多說了，我明白你是為何救我。”
“嗯，你說的沒錯，現在我要去找她了。在你眼中，百姓江山、聲譽禮法都比她重要。在我眼中，卻隻有她一個，什麽也抵不過一個她。”蕭逸毫不客氣的說。
王猛本就蒼白憔悴的病顏又白了幾分，終是在蕭逸邁出門之前開口道：“蕭逸，我把她交給你了。我的明珠，以後交給你來守護，你要好好待她。”
王猛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在忍受割舍心頭之痛的痛苦。終歸，她是他養大的，蕭逸轉身鄭重保證：“放心，我會的。”
……
海蜃樓是琅邪郡最有名的酒樓，建在東海之畔，有六層之高，海蜃樓有三絕：海鮮、般若酒①、王鐵嘴。
除此之外，海蜃樓亦是觀看海市蜃樓的最佳地，有無數五湖四海的遊客慕名前來，隻為一觀那稍縱即逝的海蜃奇景，當然，這海蜃奇景不是隨時能夠看得到的，據說這要看緣分。
其實三個月以前，般若酒還不叫般若酒，而叫芥子酒。
那日，酒樓來了一位牽著白馬的黑衣公子，那位公子眉目如畫、清俊冷逸、氣度不凡，他所騎的那匹白馬渾身雪亮，隻額頭一彎黑色的月牙標記，一看便是千裏挑一的神駒。
可偏偏是這樣一位公子，在吃完飯喝完酒後問出一句讓酒樓老板匪夷所思的話來。他問：“老板，海蜃樓可缺夥計？”
老板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半晌，才睖睜著問：“不是公子你想做夥計吧？”
那位黑衣公子淡定的頷首道：“是在下。”
且不說看他的著裝氣度便知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就是他的相貌……老板想象著他穿著小二粗布衣服的樣子……唔，貌似太暴殄天物了！
“老板，這酒叫什麽？”那位公子喝了一口酒問道。
“啊？……呃，芥子酒。”老板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從當夥計說到了酒名上?
“此酒色澤晶瑩、口感清冽，不若更名為‘般若酒’，般若酒冷冷，飲多人易醒，萬古醇酎氣，結而成晶瑩。”黑衣公子淡淡道。
“好詩，好名字。”老板還沒反應過來，一個書生打扮的山羊胡子老頭走過來捋著山羊胡笑眯眯的說。
“嗯，是好名字。”老板忙道，既然鐵嘴王適之都說了好，那肯定是好。又打量著這位文縐縐的公子問：“公子可會算賬？”
“會一些。”
“那好，以後公子就是我海蜃樓的賬房先生了。”
“公子姓名？”
“吳洛塵，老板以後喚我洛塵便好。”
於是海蜃樓多了一位年輕俊俏的賬房先生吳洛塵。
“般若酒冷冷，飲多人易醒，萬古醇酎氣，結而成晶瑩。”因為此句，不少文人雅士慕名而來，更名後的般若酒在短短的一個月內聞名琅邪郡。
那位長著山羊胡子的老書生便是海蜃樓第三絕王鐵嘴，王鐵嘴名王世，字適之。年輕時也曾熱衷於仕途，奈何因性格耿直，仕途多舛，最終丟下那頂芝麻小官的官帽，做了個閑適的說書先生。
王適之在這海蜃樓說書多年，隻有一個十一歲的孫女承歡膝下，名喚采薇。
洛塵生性冷淡疏離，酒樓的其他夥計又看他言行舉止不像是自己的同類人，便也都對他敬而遠之。
倒是王適之喜歡沒事的時候找洛塵說話，洛塵發現這個老書生不但有滿肚子的傳奇故事，更有一份看盡滄桑的豁達睿智，心裏便又對他多了幾分敬重。有時候幹完了活和采薇一起坐下來聽他講故事要也是很享受的一件事。
再說那個小丫頭采薇，瘦瘦小小的樣子，卻十分機靈聰慧、討人喜歡。以前她是她阿翁的小尾巴，現在變成了洛塵的小尾巴，洛塵走到哪裏，她便笑嘻嘻的跟到哪裏。
這不，酒樓好不容易歇業一天，洛塵正坐在一塊大礁石上看海，采薇也跟著粘了過去，嘰嘰咕咕的說著什麽。
洛塵微微笑著，不禁想起了那時候的阿寶和離歌。阿寶和采薇年齡相仿，也喜歡這樣纏著她嘰嘰咕咕的說話。走得太急都沒來得及跟她告別呢，幸好陸老頭留下的那本武功秘籍放在她那裏，希望那丫頭不要荒廢了武功才好。還有離歌……
“塵哥哥，你又走神。”采薇抱怨道。
塵哥哥……呃，都聽這小丫頭叫了這麽久，怎麽聽著還是這麽別扭。
“塵哥哥，你在想什麽呢？”采薇問。
“唔，沒想什麽。采薇，你的名字是阿翁取的？”洛塵轉移開話題。
“嗯，是啊，好聽嗎？”
“好聽。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②”洛塵輕如落珠的聲音伴著陣陣潮水聲，擊蕩出淡淡的憂傷。遠眺大海的清眸裏亦流淌著濃濃的思念。
采薇有些怔忪的看著洛塵好看的側臉，半晌才道：“塵哥哥，真好聽，可是也好憂傷。我從來都不曉得我的名字居然出自這麽美這麽憂傷的詩歌。”
洛塵看著她莞爾一笑：“你是個快樂的姑娘，希望你會永遠這麽快樂下去。”
采薇將頭埋在膝蓋上。
洛塵有些奇怪，“怎麽了？”
“唔，塵哥哥，你笑起來好看成這個樣子，還讓我們做女孩子的怎麽活呀？”
洛塵：“……”
……
有人推測，今年三月的某一日東海將會出現百年一遇的海蜃奇景。
如今已是二月，琅邪郡的來客越來越多，海蜃樓更是每天客人爆滿，今日直到亥時酒樓才打烊關了門。
忙了一整天，洛塵全身酸痛卻了無睡意，獨自坐在六層樓的高台上吹海風。眼前是海天一色的黑幕，隻一鉤彎月斜斜掛在天幕。
如此月色如此夜，思念也洶湧而來。洛塵拿出玉簫，一縷簫音伴著海浪嫋嫋而起：
“海上清風，畫樓明月人歸後。
彎月如勾，斷腸人去自經年。
莫回首，舊事斷人腸，
不如莫思量。
漂泊處，
誰相慰？
飄零久，此恨年年，
春歸歸不得，
燕子憐長歎，
憔悴天涯，厭厭風月。
相思意，
君知否？”
簫音低低沉沉、如泣如訴、纏纏綿綿、撓人心腸，在輕柔的月色中漸漸隨風而逝。
一曲吹罷，洛塵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歎息。
“誰？”洛塵警惕的轉身。
“是我。”王適之走過來坐在洛塵身旁。
“王先生。”洛塵打招呼。
“丫頭，你若不嫌棄，可喚我一聲阿翁。”
洛塵微詫，沒想到他看出了自己的女兒身。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洛塵與王適之和采薇也有了些感情，便也很順口的喚了一聲阿翁。
王適之聽了很開心，問道：“丫頭，聽剛才的簫聲，你是想家了？”
“不是，我隻是在想阿翁白天講的漢趙開國皇帝劉淵劉元海的故事。”洛塵嘴硬的狡辯。
王適之也不揭穿她，笑問：“那你想到了什麽？”
“我在想，若是劉元海不是那麽早逝，會不會已經結束了這天下離亂、四分五裂的世道。”其實她想的是，皇上和小阿耶一定會做到的。
“其實關於劉淵的死，還有另一個版本。”
“哦？”
“傳說劉元海與西晉公主司馬寫意有情，兩人愛恨交加，他其實是為情而死。”③
“不過是傳說罷了。”
“誰知道呢，傳說比史冊記載的還真實些也說不定。”
“唔，也是。”
“我看丫頭你身上的故事也許比我講的故事還精彩呢。如此相貌，如此才學，又身懷一身武藝，卻偏偏躲在這裏做個小夥計……”
“阿翁，我沒什麽故事。”洛塵打斷了王適之的話，他的眼光當真厲害，居然連她會武功也看了出來。
“唉，我看啊，你在這裏呆不長的。”王適之歎道。
“阿翁，誰呆不長？”采薇也跑上樓來，正好聽到了王適之的最後一句話。
“自然是你塵……哥哥，嗬嗬。”王適之別有深意的一笑。
采薇卻急了：“塵哥哥，你要去哪裏？”還不等洛塵回答，又忙道：“塵哥哥，你別急著離開呀，你要等我長大，再過四年我就到及笄之年了，到了那時我便嫁給你。”
洛塵剛喝了一口水，差點被嗆住。
王適之也哭笑不得：“乖孫女，阿翁記得教過你，女兒家要矜持。”
采薇睖睜：“阿翁，您講的那些傳奇故事裏的傳奇女子，哪個是矜持的？卓文君為愛私奔、綠珠為愛墜樓，都算不得矜持吧？況且，您孫女婿都快跑了，我還矜持個鬼啊。”
洛塵：“……”
王適之被自家孫女噎住，半晌苦笑道：“看來阿翁王鐵嘴的稱號要讓給我家采薇了。”說著拉起采薇：“好了，睡覺去。”
采薇一邊走一邊回頭囑咐：“塵哥哥，你答應我了，可不許反悔哦？”
“……”輪到洛塵睖睜，她答應什麽了？
注：
① 般（bo)若(re)酒
② 出自《小雅?采薇》
③ 劉元海和寫意公主的故事出自《江山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