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不成風月轉摧殘
明府。
大紅的燈籠、大紅的綢緞,處處張燈結彩,絲竹喜樂不歇,人人臉上都帶著笑,似乎人人都很高興,除了今天的主人公,王景略。
坐在貴賓席上的苻堅有些複雜地看著不遠處一身大紅禮服的王景略,他淺淺笑著,應對得體,凡是敬酒者,竟是來著不拒,喝酒如飲水。
這些年曾有不少人在他麵前明裏暗裏的吹風,提醒他以防王景略功高蓋主,那些人,有的被他殺了;有的,他一笑置之。因為王景略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那人心高氣傲,恐怕一把龍椅在他眼中還算不得什麽,他要的是他的理想。很好,他的理想正好可以成就他的霸業,所以他們才成就了一段君臣互信的佳話。
可是,洛塵,那個他最愛的女子愛的居然是他最信任的兄弟和臣子。他忘了,他其實不是她的親生父親,他忘了,像王景略這樣俊朗不羈、才華橫溢的男子,得女子青睞再尋常不過。可是,這讓他情何以堪?
第一次,他對王景略起了殺心,卻瞬間被自己的念頭嚇得冷汗淋漓。他不單單是一個想去爭奪自己的女人的男人,還是一國之君主;而王景略,他是賢臣良將、是國之棟梁。
所以他封了慕容旖旎為妃,從此打消了自己對洛塵的念頭。
可他知道洛塵和王景略亦是不可能的,他們再超脫不羈,也不能違背倫理亂了綱常,況且,王景略他是一國之相,他的一舉一動全天下都看著。
看著他喝酒如喝水的樣子,他覺得他理解他的痛苦。
而她,終究沒有來,他以為還可以見她一麵的。
“回宮。”苻堅起身。
“皇上起駕回宮。”王洛尖著嗓子含了一聲,眾人起身送駕。
行至王景略身旁,苻堅拍了拍他的肩道:“少喝點酒。”
“臣,恭送皇上。”王猛行禮,起身時差點栽倒,幸虧他身後的楊璧及時扶住了他,苻堅這才知道王猛早就醉了,隻是一味強撐著。
“你照看著他。”苻堅囑咐了楊璧一句,抬步離去。
……
皇上走後,眾人頓時輕鬆起來,看到向來不苟言笑的左相今日這麽容易勸酒,大家夥兒竟是挨著去敬酒。
楊璧、符融、鄧羌三人一直跟在王猛身後,他們也覺出了左相今天的不對勁。楊璧想替他擋酒,王猛笑說:“敏之,我自己來。”說著接過來人的敬酒,一口氣喝光。
楊璧看著王猛方才的那一笑,微微發怔。那樣的笑他很熟悉,他自己婚禮的那日他也是那樣笑著,像是頂著一張破碎的笑容麵具強遮著自己的傷心絕望和莫可奈何。他不明白,他無法選擇自己的婚姻,可是老師他可以啊,沒人可以逼迫老師娶自己不喜歡的人,為何,他這樣痛苦卻還要舉辦這場婚禮?
“將軍。”“使君。”鄧羌和符融的驚呼聲喚回了楊璧的思緒,他看到王猛軟到在鄧羌懷裏。
三人將王猛送到了洞房,前來慶賀的賓客也陸續散去。在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沉默著沒有說話,明府鋪天蓋地的紅色越發渲染出心情的沉重,符融和鄧羌分明在王猛倒下前看清了他破裂的笑顏和眼中的沉沉的痛苦。沒有人問為什麽?也沒有人問為何這樣重要的日子王猛唯一的親人洛塵卻不在身邊。
……
如何花燭夜,輕扇掩紅妝。
杳娘放下手中的遮麵團扇①,除去頭上沉重的垂珠鳳冠,走過去坐在王猛身旁輕輕歎息一聲。
他醉成這個樣子、臉上泛著酒後紅潮,便這樣懶懶地躺在軟榻上,卻依舊不減風流俊朗神采。他微微皺著眉,似乎很痛苦的樣子,這讓她莫名心疼。
她起身弄濕了一塊帕子,輕輕替他擦著臉,心裏還隱隱痛著。他知道這個男人有多聰明、有多強大,可她總是忍不住為他心疼,在他忙到徹夜不眠的時候,在他遇到煩心事的時候,在他生病受傷的時候……她記不清自己為他心疼了多少次,可她知道她自己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這樣卑微的自己怎麽可能站在這樣耀眼的他身旁。
可是,就在半個月前,他突然對她說:“杳娘,你可願意嫁我為妻?”他說這話的時候,眉也是微微蹙著的,似是在做什麽痛苦的決定。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隻愣愣地看著她。
他起身欲離去,“不願意,也沒關係。”
“不,我願意。”她一把拉住他,也不知當時哪裏來的那麽大勇氣。
他轉身看她:“我可能給不了你你想要的那麽多。”
“使君,我願意,我什麽也不要。”她看著他說,她想,隻要讓她永遠在他身旁就好。
“無悔?”
“無悔。”
“好,準備一下,婚禮就定在這個月望日。”
就這樣,她像是做夢一般嫁給了她日日夜夜思念著、仰慕著的人,可是他好像很痛苦,她不明白,他既然痛苦卻為何還要娶她?
“洛塵……”他在睡夢中低低喚了一句。
她的心驀地一沉,不,不會的,她勸說自己。
他卻突然坐起來,睜著猩紅的眼睛,愣愣的望著眼前的她,似乎根本不認識眼前的人。
“使君?”杳娘突然有些害怕,她舔了舔自己幹澀的嘴唇,勉強一笑,說:“使君,您醒了?要喝水嗎?”她起身倒了一杯水。
王猛卻似是沒聽到她的話,怔怔道:“洛塵來了。”
話音甫落,一聲婉轉低沉、憂傷似水的蕭音劃破了安靜的夜。
杳娘手裏的茶盞滑落,那正是洛塵的簫聲。
王猛推開杳娘,踉蹌著跑到門口處。
空曠的夜幕上,一輪碩大的皎月冰冷如霜,月色如水而瀉,泠泠籠著牆頭上站著的吹簫人。
她一襲火紅衣裙站在冰冷的月色裏,是他從未見過的美豔絕倫,亦是他從未見過得淒美決絕。從小到大,她從不喜穿紅衣,他以為女孩子穿紅衣定然是嬌美可愛的,卻沒想到穿著紅衣的她竟是這般冷豔決絕。
那紅衣,刺痛了他的眼,亦刺痛了他的心,許久,他才聽出她吹得是什麽曲子,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之子於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②
這首本就曲意悲傷的別離曲被她吹得憂傷斷人心腸。洛塵的簫聲從來都是清冷而略帶傷感的,第一次,她的簫聲中帶著這樣濃重的哀傷。
他覺得他胸骨下方的某處痛得厲害,頭也痛的厲害,卻隻是緊緊抓著門栓,不知是怕自己倒下來,還是怕他忍不住去攔下她,他知道,她要走了。
行雲暗凝碧空,霜月半藏斷雲。月色有些暗了,暗沉的月光交加著院內大紅燈籠迷蒙的燈光,可他依舊看不清她的神色,隻一襲紅衣似是烈火一般在夜空裏燃燒著。
果然,曲吹三遍後,她望著他說:“小阿耶,小阿耶,你可知這個稱呼是洛塵在這世上最溫暖的慰藉,最安心的依靠。可是小阿耶,也是這個稱呼,將洛塵與你生生分離。我知道不應該的,可是,情之一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以前,你就是我的江湖,從今往後,我要去尋找我自己的江湖了。再見,小阿耶。”
她再無猶豫,足尖輕點,那一抹紅,霎時消失在夜色裏。
烏雲越來越厚,瞬間吞噬了整個月亮,他再也看不到她。
像是有人拿著錘子一錘一錘狠狠敲擊著他的腦袋,他痛的全身痙攣,卻依舊固執的緊握住門栓。
一聲驚雷劃破了漆黑的夜空,杳娘看清了他煞白的臉色和赤紅的眼眸,她急忙上前扶住他,“使君, 您怎麽了?”
“洛塵……啊……”腦袋像裂開一般,他大叫一聲,如玉山傾倒一般直直倒下去。
那一聲痛呼淹沒在了雷聲裏……
一聲驚雷過後,大雨傾盆而下,宛如金戈鐵馬。
……
洛塵牽著黑月剛剛出了明府,一道閃電倏地劃破夜空。她翻身上馬,一聲驚雷震耳欲聾,心頭驟然一痛,像是驀地被誰刺了一刀,她俯身靠在黑月的馬背上,大雨已霎時傾盆而至。黑月不安的搖了搖馬尾。
洛塵緩了許久,才覺得胸肋間的刺痛散去,她起身坐起,轉頭看了明府一眼,毫不猶豫的策馬而去。
風波狹路倍憐卿
夏夜的雨,來得又急又猛,方才洛塵出去時天氣還是好好的,現在大雨突然而至,她可有淋了雨?蕭逸心煩地聽著雨打竹葉的聲,想著洛塵出門時穿得那身紅衣,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刺眼,他還是喜歡她穿白衣。不過,跟王景略的事,她總是要去說清楚才好。不知她今夜是會宿在明府還是會回來。
驀地,匝地的大雨聲中響起了急切的敲門聲。
“是洛塵回來了?”蕭逸趕緊打了把傘去開門。
開門一看,卻不是洛塵,而是蓮心。
“蓮心?”
“蕭公子,快,快隨奴婢去明府。”蓮心渾身都濕透了,臉上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蕭逸心頭一緊,一把抓住了蓮心,“洛塵怎麽了?”
“不,不是娘子,是我家使君。蕭公子,求您救救我家使君。”蓮心已經哭出聲來。
“王景略?他怎麽了?”
“我家使君頭風發作,這次,這次格外嚴重……”蓮心想起使君氣息都快沒了樣子,就覺得腿肚子發軟。
“蓮心,我先走一步,你慢慢來。”蕭逸轉身進屋拿了醫藥箱,然後牽出自己的馬,翻身上馬朝明府疾馳而去。
……
大雨依舊下個不停,明府白日的喜慶紅色在夜雨中泛著濕漉漉的憂傷。
“胡鬧!病成這個樣子還敢喝這麽多酒。”床榻旁,渾身濕透的蕭逸替王猛把過脈後,忍不住道。診脈得知,這兩個月他已頻繁發病了好幾次,今日又喝了這麽多酒……
“使君他……”一旁早已哭花了妝的杳娘,此時強自正定著,聞言顫聲問了一句。
蕭逸看了杳娘一眼,道:“是很嚴重,但我會保他無礙的。”因為他知道,王景略若有事,洛塵也不會好過。
“洛塵呢?”蕭逸一邊打開裝著銀針的盒子,一邊抽空問。
“她……她走了。”杳娘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實話。
蕭逸拿針的手顫了一下,望向窗外如傾似注的大雨,她走了……!
“蕭公子。”杳娘擔心的喚了一聲。
蕭逸忙自鎮定下來專心紮針,這個時候他不得有半點分心。
……
因為皇上的禦賜令牌,洛塵昨晚很順利便出了城門,她半刻也不想在長安城停留。不僅因為小阿耶和皇上,還因為蕭逸。她坐在馬背上遠遠看著長安城,默默地說:“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蕭逸,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不值得你這般深情相待,不值得……”
……
淋了一夜的雨,又連著趕了兩天的路,洛塵覺得自己好像染上了風寒,全身滾燙得厲害,喉嚨火燒火燎的痛,她喝了一口水,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可身上竟是一絲力氣也無,她從馬上跌落下來。
黑月急得長嘶一聲,洛塵想伸手安撫它一下,可是她連抬起手臂的力氣也沒有了,抱歉的看了一眼黑月,最後陷入了黑沉的意識……
黑月不停的用舌頭舔著洛塵的臉,可洛塵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裏,黑月急了,又是刨蹄又是嘶叫,可即便它是赫赫有名的千裏神駒,這個時候卻是有心無力、束蹄無策,恨不能將自己的兩隻蹄子變成手,好將主人抱起來。
遠處傳來馬蹄聲,黑月安靜下來。它看到那個曾經被它摔下來過的年輕人下馬走向洛塵,它瞪著馬眼,看著紅衣黑袍的那人抱起了洛塵,好吧,它雖然不喜歡這個長相妖魅的人,可是他能救主人一命也好。
慕容衝抱起渾身滾燙的洛塵,看著她燒得泛紅的臉頰,歎息似的說:“為何我總是在你生病的時候遇到你呢?可奇怪的是,從未有慈悲心腸的我,每每遇到你便會心軟,舍不得真正對你下手,也舍不得扔下你不管。”
其實他是奉王姐慕容旖旎之命來追殺她的,可看到她無助地躺在這裏,他……
“公子?”隨慕容衝而來的幾個殺手有些奇怪,領頭的那位忍不住上前叫了一聲。
“你們退下。”慕容衝冷冷道。
“可是……”
“本王讓你們退下!”聲音威嚴冰冷、似含刀鋒,幾個殺手噤聲朝後退下。
……
慕容衝將洛塵安置在附近小鎮的一間客棧裏,已經幫她請了郎中喂了藥,可是一天過去了,她還是高燒不退,昏迷不醒。
“小阿耶……”洛塵低低的喚了一句。
慕容衝看她還是閉著眼睛的,顯然又是在說胡話。他歎息一聲,明知道洛塵聽不見,還是對她說道:“他也病了,好像是舊疾複發,聽說很嚴重,命在旦夕,昨日連皇上也出宮前往明府探了病。”半晌又道:“他若死了,你是不是會很難過?”
洛塵當然不會回答他,她安靜的躺著,嘴唇幹裂,燒出了一道道細細的血口。
慕容衝拿紗布蘸水潤了一下她的嘴唇,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氣。
袖子突然被抓住,慕容衝以為她醒了,轉頭卻看到她依舊閉著眼,微微蹙眉低聲呢喃:“蕭逸……別走……別離開我……”
慕容衝一愣,一絲苦笑慢慢溢出唇角,他有些嘲弄的說:“吳洛塵,你真是個傻瓜,恐怕連你自己都沒意識到,蕭逸,他早就取代了王景略在你心裏的位置。”
……
洛塵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小客棧裏,她有些恍惚,自己怎麽會在這裏?打量了一下房間,並無他人,倒是床頭放著一個包裹,她起身打開,是一些銀兩和衣物,兩套白色女裝,還有兩套黑色男裝,皆是她的尺寸。
洛塵按了按額角,她出來的急,並未帶行李,這是誰替她準備的?還有,她好像模糊記得有人喂她喝水吃藥,會不會是蕭逸?
“蕭逸,蕭逸……”她急忙起身下床開門去找蕭逸。
“姑娘,你醒了?”小二聽到叫聲過來問。
“小哥,你可知是誰送我來這裏的?”
小二說:“那位公子走了,沒留下姓名,倒是留下不少銀兩,讓我們好好照顧姑娘和姑娘的馬。”
洛塵有些失落,不是蕭逸,若是蕭逸,他怎會留下她一個人不告而別。
“姑娘?”小二看著眼前這個有些失魂落魄的姑娘,叫了一聲。
“哦,勞煩小哥準備些吃食來,清淡一些便好。”洛塵道。
“好嘞,姑娘稍等。”
※※※
洛塵吃過東西後覺得精神恢複了些,她看著那個包裹發了會兒呆:有了盤纏她可以暫時不用為生計發愁了,不過,現在去哪裏呢?
蕭逸說過,東海浩瀚、江南如畫、西蜀奇秀、北漠壯闊。那便先朝東走好了,洛塵拿起行李出了門。
注:①古代女子出嫁有以扇子遮麵的習俗,稱“卻扇”,見與晉至唐代。
②出自《詩經.邶風。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