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裏到明府,王猛和洛塵兩人一路上都未說話,這是第一次兩人在一起時覺得如此別扭而尷尬。直到棲雲苑門口,王猛才停下道:“洛塵,你進去吧,好好休息。”說完轉身便走,竟像是在逃離什麽的樣子。
他這是在逃避她嗎?果決明慧如王景略也會這樣倉皇而逃?洛塵突然覺得難受,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她聽到自己清冷而略帶怒氣的聲音響起:“你站住。”
王猛停住腳步,卻未轉身,半晌,才歎氣似的說:“洛塵,你今天累了。有什麽話明天再說。”
“明天,到了明天便可以把今天發生的事當做一場夢嗎?”
王猛轉過身來,麵上神色竟似痛苦。
洛塵早就知道自己的愛對他來說是痛苦,是負擔。可是,深深藏起一份無法示人的愛又何嚐不是一種痛苦?藏的那麽深,藏了那麽久,她累了。況且,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回不到原點。她孤注一擲地說:“對苻妍說的那些話,都是我的真心話。”
他呼吸一滯,半晌才道:“洛塵,我是你父親。”
“不是親生的。小阿耶這個稱呼,在我看來不過是一種親昵的稱呼罷了”
“可是在我眼中,你就是我女兒。”
“……隻是,女兒嗎?”她咬了咬唇,不甘心的問。
“是。”他有些決絕的說,然後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這次再無停留。
她看著他的背影,莫名的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他說:“洛塵,以後我便是你阿耶,你便是我閨女,這裏就是你的家。”
她看著他年輕俊朗的容顏,心想,阿耶怎麽可能這麽年輕呢?可是,她不忍心拒絕他,隻低低喚了一聲:“小阿耶。”
他聞言微怔,而後爽朗大笑:“小阿耶?唔……聽起來有些奇怪。不過,洛塵若想這麽叫那便這樣叫好了。”
如果,她知道這個稱呼以後會讓他和她這麽痛苦,她一定不會叫出口。
如果,真的沒有這樣叫,他對她會不會有一些不同?會不會 ……
……
洛塵迷迷糊糊的快要睡著時聽到了敲門聲,蓮心還在宮裏,她又不習慣別的婢女在自己的屋子裏,所以這個時候隻好自己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的是杳娘,看到洛塵先說了聲:“打擾娘子睡覺了。”
“杳娘,什麽事?”她知道若不是要緊事,杳娘是不會來打擾她睡覺的。
“娘子,皇上身邊的王總管來了。說是要見娘子。”杳娘道,眼中隱有擔憂。
王洛?這個時候宮門都關閉了,他出宮來做什麽?難道是皇上……
“快請。”洛塵道。
王洛見到洛塵,匆忙行了一禮便道:“勞煩娘子隨雜家進宮一趟。”
“是不是皇上?他怎麽了?”洛塵問。
王洛歎了口氣道:“今日午後清河公主邀皇上去太液池劃船,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後皇上卻大發脾氣,趕走了清河公主不說,竟獨自在夢梅樓喝起悶酒來,從申時一直喝到現在。娘子您也知道,宮裏沒幾個人勸得了皇上,太後娘娘本可以,可因為清河王的事,母子倆到到現在還不說話。雜家真怕皇上喝出個好歹來,思來想去也隻有娘子您勸得了皇上。”
洛塵暗討,她才是讓皇上難過的真正原因,想來王洛還不清楚,她去勸說不啻時不是火上澆油。
“娘子,老奴求您了。”王洛看洛塵還在猶豫,竟要下跪。洛塵忙攔住他,“宦者令,您折煞洛塵了。我,我去一趟便是。”
……
夏夜輕暖,晚風微醺,陣陣晚風輕揚起夢梅閣上縹緲的白紗簾帷,透過揚起的簾帷看去,洛塵愣在原地,紗簾內,半室春光旖旎、半室繾綣纏綿,慕容旖旎輕紗半退,她身下的苻堅上身半裸,兩人正是顛鸞倒鳳,撐霆裂月。好一場良辰美景,卻不知是否是賞心樂事?
半晌,洛塵臉一紅,才後知後覺的想到自己的尷尬境地。方才王洛等在樓下,讓洛塵獨自上來,洛塵便未走樓梯,直接飛躍上來,沒想到剛站在欄杆上,便從揚起的簾帷中看到了那一幕旖旎春色。她回過神來,輕點足尖,飛身離去。
而洛塵甫一離去,慕容旖旎便坐起了身,她望著飛揚的白色簾帷幽幽一笑,那一笑當真是顛倒眾生,隻不過那美豔絕倫的笑顏無人欣賞罷了,包括她身旁的人。因為她身旁的苻堅醉得人事不省,根本無法欣賞。
“洛塵……為什麽……”苻堅的呢喃絮語喚回了慕容旖旎的思緒。
她看向他,盡管爛醉如泥,身側的男子依舊英挺偉岸、渾身散發著威嚴清貴之氣。她身為燕國公主,身邊的王兄、王弟身上都少不了這種皇族貴氣。可是誰也不像他這般擁有純正威嚴的帝王之氣。
這個像太陽一般耀眼、像高山一樣偉岸的男子此時卻微微蹙眉,好像十分痛苦的樣子,她忍不住伸手撫上了他微微蹙著的眉。
他又低喃了一句:“洛塵……”
她收回手,他卻下意識的握著了她的手,低低地說:“洛塵,別走……”
她驚奇的發現,他的眼眸處有些濕潤。
她伸出另一隻手觸摸了一下他濕潤緊閉的眼眸,心竟像是被什麽狠狠的撞擊了一下,他這樣的男子,也會流淚?聽聞,他大哥清河王死的時候,他難過地嘔出了血也沒有流淚……
她覺得她早就變得又硬又冷的心似在融化,有什麽悄悄奔潰,有什麽悄悄流過……
站在樓下的王洛不久便看到洛塵飛身離去。這麽快?他趕緊上樓去看皇上,可是看到相擁的那兩人,他傻眼了……這,這是怎麽回事?他叫來洛塵娘子,會不會反是弄巧成拙?
……
越過雕欄玉砌九龍宮,飛過琉璃雕瓦築華樓,洛塵像是逃離似的,一口氣飛躍出了皇宮。甫躍出宮牆,她便力盡,頹然的飄落下來,有些狼狽的一手撐地半跪在地上。心裏空蕩蕩的,隱隱作痛,她知道從今日起,有些東西她終是丟失了 ……
洛塵緩過勁來,甫一起身抬頭,便看到慕容衝正站在不遠處看著她,黑沉的夜色裏,看不清他的神色,隻有他的紅衣黑袍在夜色裏顯得格外妖冶而詭異。
洛塵更加頹然泄氣,這個人還真是陰魂不散,白天的事既然慕容旖旎全都知曉,想必慕容衝也已知曉,所以不等他開口,她先開了口,“ 看到我這般狼狽,你可滿意了?”
“我……”慕容衝一時語滯,是啊,她說的沒錯。他是來看她笑話的,苻妍當時請求王姐幫忙,說是會讓他們姐弟看一出好戲,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她會說出那番話來。難怪,她明明討厭殺人,卻幾次為王景略出生入死、手染鮮血。原來,竟是這樣嗎?今晚的事,亦是他和王姐籌劃已久的,為的是順利入主秦宮。他在這裏等了很久,他知道她會出宮來,可是看到她痛苦而狼狽的半跪在地上時,他卻沒有想象中的開心,心裏反而莫名的悶悶生痛。
洛塵抬步離去,經過慕容衝的身邊時看也未看他一眼,似乎根本當他不存在。
慕容衝握了握拳,鬼使神差地跟在了洛塵後麵。
洛塵駐步,有些疲憊的說:“你還跟著我做什麽?你說過,要看到我身邊親友散盡,要看到我痛苦……現在,你都看到了。”
“你去哪裏?”慕容衝反問道。
“我能去哪裏,如你所願,我沒有家了……” 她慣常清冷的聲音裏,幾分蕭索、幾分疲憊。說完抬步離去,再無停留,身影消失在夜色裏。
……
洛塵漫無目的的走在長安大街上,宮裏她是不會再住下去了,那裏本就不是她的家。回明府嗎?她知道她和王景略都無法再像以前一樣麵對對方,他們回不去了。明府,她也回不去了……她說的沒錯,她沒有家了……
也不知那樣漫無目的的走了多久,在她覺得自己的雙腿都走麻木的時候,才停在了一個熟悉的地方——聖手堂。
兜兜轉轉走了這麽久,她其實是想來這裏嗎?洛塵躊躇著,上前輕輕敲了敲門。
……
練過功的人,耳力都比一般人要好,況且蕭逸睡眠本來就淺,所以第一聲敲門聲響起時,蕭逸便睜開了眼。看天色未亮,估摸著還不到五更,這個時候來敲門,想必是急診的病人,石磊那小子定是又睡死過去了,所以他隻能親自起身去開門。
間隔第一聲敲門聲又過了很久,才連續響起了聲音很輕的兩聲敲擊聲,倒不像是平時的病人,蕭逸加快了腳步。
他打開門時,一個纖細的身影正轉身離去,雖然還是黑夜,蕭逸卻很快認出了來人。
“洛塵?”
洛塵停步卻未轉身,他溫潤清朗的聲音像和煦的暖風一樣吹進了她的心裏,不知為何,隻聽著他的聲音,心裏頭便莫名泛起一陣酸澀委屈。王景略拒絕她時她沒有流淚,皇上和慕容旖旎那樣她沒有流淚,漫無目的的走了一夜她也沒有流淚,此時隻是聽到了他的聲音,她卻莫名紅了眼眶。
蕭逸覺察出了洛塵的異樣,快速走到她身旁,轉過她的肩頭讓她麵向自己,“洛塵,怎麽了?”他的聲音和煦如風、清朗如水。
“蕭逸……”她看著他,卻一時哽咽。
“嗯,我在。”他伸手撫上她發紅的眼角。
她看著他,在這漆黑的夜色裏,他清澈黑眸裏的關懷卻一覽無餘。她突然覺得自己很過分,憑什麽別人傷了她的心,她卻要找蕭逸來安撫?蕭逸,他這樣好,她怎麽對得起他毫無怨言的守護?她怎麽能夠如此自私?想至此,洛塵欲轉身離去。
蕭逸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腕:“洛塵。”這次,他清潤的聲音裏多了幾分怒氣。
“跟我來。”他不容她拒絕,拉著她進了聖手堂,穿過藥堂、穿過後庭進了吟風居。
隨著聖手堂大門的關閉,一個黑色身影走從暗處走出來,紅衣黑袍在夜風裏翩姍而動,正是暗中跟在洛塵身後走遍了大半個長安城的慕容衝。
“洛塵,其實,他在你心裏才是最不同的吧……”幽幽夜色裏,慕容衝似是喃喃自語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