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求不得,怨憎會
東海公苻法薨歿後,皇上恢複其清河王封號,命厚葬其身,其子苻陽繼承東海公封號,其女苻妍恢複郡主封號,舉家遷往東萊郡。
……
“娘子。”洛塵出門前,蓮心不放心的喚了一句。
洛塵回頭看她一眼,不就是苻妍臨行前邀她一見嗎?這丫頭緊張什麽。
蓮心卻無法將自己的擔憂說出口,是,她家娘子書讀得多、武功又高,可娘子性情高貴、心似琉璃,哪裏懂得其他女子的那些勾心鬥角的心思。妍郡主一直對娘子不善,臨行前為何偏要執意邀娘子一見?要敘舊情嗎?她可不信。
“蓮心,不用擔心,我陪洛塵去。”離歌道。
“哦,那好,離歌,你可千萬看好了娘子,別讓她被人欺負了去。”蓮心道。
“……”洛塵有些無語的出了門,她是小孩子嗎?這個蓮心……
“遵命,蓮心小媽媽……”離歌故意拉長了聲音笑道。
……
春末夏初的天氣,宮裏處處綠濃花香,洛塵和離歌行至太液池邊,但見池上荷葉初生,田田輕圓,有如羅扇。
已有宮人劃著小船候在池畔。
“娘子,妍郡主在太液池上的蓬萊島等候。”那宮人道。
怎麽還特意約到了蓬萊島?洛塵心疑道,卻也沒有多說什麽,和離歌兩人上了那小船。
……
洛塵和離歌上了岸被引至蓬萊島上的方外亭,方外亭是一座精巧別致的八角亭,廳外稀疏的散落了幾杆修竹,亭子裏除了一張石桌,四張石凳,還有一方水墨山水畫的畫屏立在一角。苻妍正亭裏煮茶,身邊隻站著一個隨身侍奉的婢女。因為還在孝期,她穿著一身素淨簡約的白裳長裙,墨發低髻上隻簪著一朵小小的白花,不似往昔的美豔奪目,此時素手垂眸煮茶的她倒有幾分婉約出塵的美。
洛塵走進方外亭坐在了苻妍對麵的石凳上,離歌站在她身後。
苻妍頭也未抬,亦未停下手裏的動作,隻淡淡道:“來了?正好,茶剛剛好。”說著沏了三杯茶,又抬眸對離歌道:“離歌,知道洛塵不把你當奴婢來看,我們也算是故交了,坐吧。”
離歌也不做作推辭,坐在了洛塵旁邊。
洛塵心下狐疑,這情景倒真有幾分敘舊的模樣,可是,據她對苻妍的了解,苻妍並非是一個輕易放下的人。
離歌已嘴快的說出了洛塵的疑慮,“妍郡主,你不隻是請我們來喝茶敘舊的吧?”
苻妍的唇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也是,也不是。”又對洛塵道:“洛塵,我們第一次見麵你也就十四歲吧?小小年紀卻冷得跟三九天的寒冰似的,讓人靠也不敢靠近。也就阿寶和離歌……”苻妍笑了笑,輕抿了一口茶。
離歌睖睜,還真是要敘舊啊?她從善如流的接下了苻妍後麵的話:“嗯,是啊,也就我跟阿寶臉皮厚,死纏著洛塵,也不怕被冰凍了。”
洛塵睨了離歌一眼,離歌及時捕捉到了洛塵眼中一閃而過的一絲尷尬。呀,洛塵也會有尷尬的時候?離歌心情大好。
看著那兩人和諧默契的眼神,苻妍的神色又冷了幾分。這兩人之間有那樣大的血海深仇,居然依舊友愛如昔?她臉上的笑意卻不減:“是啊,那時候的洛塵明明是個鄉村裏來的小丫頭,卻偏偏一副遺世獨立遊離於紅塵之外的樣子,當真是與年齡不符的冷漠。卻偏偏又有個阿寶公主和離歌娘子纏著粘著,害我們也平白羨慕。”
“羨慕?”洛塵看向苻妍。
苻妍涼涼一笑,道:“洛塵,那時候,除了你小阿耶你是什麽都不在意的吧?”說到這裏瞅了離歌一眼,又繼續道:“不過洛塵,你現在倒是有幾分身在紅塵的模樣了,可是有了牽掛的你,也就有了弱點。佛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洛塵,你的憂從何來?你的怖又從何來?你害怕的從來都不是我苻妍,是你內心那份不敢示人的感情吧?”
洛塵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滴出幾滴茶水,手指被燙了一下。她臉色亦微微一變,沉吟片刻道:“苻妍,聰慧如你,既然知道‘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又怎麽看不透‘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你對我小阿耶的感情如今已是一種執念,賠上了那麽多將士的性命,甚至你父王的性命,到如今,還是放不下嗎?”
苻妍的笑冷凝在唇角:“執念嗎?那麽洛塵,你對王景略的愛又算什麽?”
洛塵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沉默片刻後,道:“你覺得我的愛見不得人是嗎?其實,我從未覺得我的愛有什麽錯,他不是我的父親,我們並無血緣關係,談不上什麽亂倫。他那樣的男子,得女子心怡垂青再正常不過。而我,又是最了解他的那一個。錯就錯在當時太小,那麽輕易就將一聲小阿耶喚出了口,一個稱呼卻是比千山萬水還遠的阻隔,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我便知道我再也無法走近他了。所以,我隻希望他好好的,實現自己抱負,做自己喜歡的事。可是苻妍,這本與你無關,你又何必糾結於此呢?”
“哈哈,與我無關?”苻妍突然激動起來,一甩袖子打翻了桌上的茶具,早已不複方才的婉約靜美,她陰毒的盯著洛塵,恨恨道:“‘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這是對我最好的闡釋。吳洛塵,你真正體驗過這種‘傷其身痛其骨’的感覺嗎?父王的死就是這種透徹心扉的痛,既然我痛了,我又怎會讓你好過?”
“你想做什麽?”離歌緊張的站起來。一轉頭卻看到蓬萊洲畔的蘆葦蕩裏劃出一葉小船,小船上站著臉色難看的皇上和笑得溫柔邪魅的慕容旖旎。
“陛……陛下……”離歌結結巴巴的叫出了聲,心中一沉,好像知道了苻妍到底要做什麽。
洛塵順著離歌的目光看向小船上的苻堅。
她從來沒有在那雙深邃無波的紫眸中看到過那麽多的情緒,驚訝、痛苦、憤怒、無奈……他盯著她,任這些情緒無聲淌過,最後全都變成了濃重的傷痛。
像是一把無形的利劍插在了他的心頭,一向偉岸挺拔的他不禁身子一顫。
她知道她就是插進他心頭的那把利劍,可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清冷的眸中任何情緒也無,她想,也許他知道了也好。
“回去。”苻堅沙啞低沉的聲音空蕩蕩的在太液池上空響起。
撐船的宮人忙劃動船槳,船槳與水的撞擊聲同時撞在洛塵心頭,漸漸逝去,卻悠悠生疼……
“吳洛塵,你的心可真冷!”苻妍嘲諷道,“看到皇上那麽痛苦,你居然絲毫未有動容。那他呢?”說完命她身後的那名侍婢移開了方外亭內的那方水墨山水畫畫屏。
“小阿耶?”畫屏被移開,洛塵看到王猛坐在一張軟椅上,神色複雜,身子卻一動未動。
洛塵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他可以坦然對苻妍說出那些話,也可以冷靜麵對皇上,可是卻從未想過這些心思被小阿耶知曉。她無措的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如剛被他撿回去時,她夜夜擔心他會再次丟棄了她。她知道如今的自己已出落的十分美麗,此時此刻卻覺得自己在他眼中又變回了那個渾身惡臭、滿身傷疤的野孩子。她想逃走,想立刻消失,可是她怕她走了便真的再也回不到他身邊了。她什麽都不怕,隻怕他不要她。
洛塵的心頭千思萬緒,絲毫也沒有注意到王猛的異樣,離歌卻覺出了不對勁兒,轉頭質問苻妍:“苻妍,你對左相做了什麽,他為何不能動?”
苻妍咯咯地笑起來,她細細打量著洛塵蒼白如紙的麵容,似乎十分開心,“吳洛塵,我果然沒說錯,隻有王景略才可以讓你這塊寒冰動容。”
洛塵冷冷地盯著苻妍問:“你到底對我小阿耶做了什麽?”
“嘖,虧你跟在聖手蕭郎蕭逸身邊這麽久,居然連這種讓人身體酸軟無力、口不能言的藥物都不知道嗎?哦,不對,不是你跟在蕭逸身邊,是蕭逸跟在你身邊。”苻妍今天似乎特別有說話的興致。
“解藥。”洛塵卻著實懶得跟她多話。
“唉,我本來想著,控製了王景略的身體後悄悄將他一起帶到封地去。可仔細一想,又覺著無聊,既然帶不走他的心,空帶走一具身體做什麽呢。”苻妍笑著說,卻笑得有些淒涼。一抬手,將一瓶藥扔給了洛塵。
洛塵拿著藥幾步躍到了王猛身邊,她先打開藥瓶聞了一下,有一股惡臭,不禁微微皺眉。王猛有些困難的朝她點了點頭,洛塵才有些擔心的扶住他讓他嗅了一下那瓶藥。
王猛嗅過藥後緩了緩才覺得身子慢慢有了力氣。
“小阿耶……”洛塵看著他,卻悄悄的往後挪了挪身子,不敢再靠近他。
王猛看了她一眼,起身拉起她道:“洛塵,我們回家去。”洛塵看不出他有沒有生氣。
兩人行至苻妍麵前時,王猛駐步漠然地看向她。
苻妍隻覺得一股沁涼漫上心頭,那樣漠然的眼神,他對她,連恨都算不上嗎?
王猛看著苻妍涼涼的開了口:“妍郡主的愛當真是等閑人等消受不起的,王景略領教了。你做的這些事算我欠你的,從今以後,一筆勾銷,今生不複再見。”說完拉著洛塵上了一葉小船。
眼前碧波蕩漾,煙波浩渺,那葉扁舟漸行漸遠。苻妍被一句“今生不複再見”生生定在了原地。她以為自己導演了一出好戲,可她自己究竟是戲中人還是戲外人?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離別,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求不得,放不下……原來,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的一場獨角戲,那個人薄涼如斯,從不曾愛過她,甚至連恨,都不屑於給她,到頭來隻一句“今生不複再見。”
王景略,今生,不複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