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一山更比一山高
漫漫冬日,降臨在這廣闊的天地之間。
冷風呼嘯而過,這第一場雪後,整個世界都仿佛進入了嚴寒之中。
但人心總是火熱的,雖然有些討人嫌。
站在院子裏,王凝之很煩躁,看著徐有福樂嗬嗬地準備了幾大袋子東西,甚至還要別的仆役們幫忙抬著。
“有福,人家在錢塘,又不是沒有過冬的東西,你至於連被褥都要送嗎?那主仆倆,賺了那麽多錢,還能買不起這些吃食?臘肉又不是什麽稀罕東西,也要送?”
王凝之滿懷怨念,以前,徐有福家裏老娘過冬時候,總會給府裏送親手做的臘肉,今年卻要給錢塘送,雖然給府裏的並沒少,隻是多做了一份兒,但是這種被獨寵的感覺,和變成了之一的感覺,差太多了。
徐有福緊了緊手裏的繩子,把袋子綁住,回過頭來,摸了摸腦袋,笑嗬嗬地回答:“當然有的,可是小丫老是不好好吃飯,隻喜歡吃那些零嘴,人這麽瘦弱,我娘做的臘肉,夫人都說好吃,她肯定喜歡。”
“這些被褥,都是我自己這些天親手縫的,也曬過太陽,加厚的,我還找咱府裏的丫鬟姐姐們,借了些花水,味道也好聞,小丫蓋著就不會著涼了。”
歎息一聲,王凝之覺得自己作為徐有福的好主子,好公子,有責任,也有義務來糾正一下他這種病態且扭曲的愛情觀。
“有福啊,你過來,我有話說。”
“公子,啥事?您吩咐。”徐有福走了過來,睜著一雙茫然的牛眼。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不能隻拘泥在這些小事兒上,有福,你過來,”王凝之一把攬住徐有福的肩膀,指著遠方的天空,“我們是雄鷹,要在天上飛翔,不能被地上的瑣事牽絆,看見那遼闊的天空了嗎?那是詩和遠方!”
“嗯,看見了。”徐有福義正言辭。
“哦?有什麽感想,快說說。”
王凝之還是頭一次發現,自己說話這麽有魅力,都沒用幾句,就能讓徐有福明白自己的未來嗎?
“天氣是越來越冷了,這冷風吹得,錢塘還在我們以北,肯定更冷,我要抓緊些時間,給小丫把東西寄送過去才行。”
……
“二哥,你怎麽了?”王孟薑一溜煙兒跑進書房,趴在桌上翻著,卻發現王凝之坐在後頭,長籲短歎。
“小妹,”將王孟薑抱在懷裏,王凝之很鄭重地說道:“答應二哥,以後多像你謝姐姐學習,人,還是要多讀書,讀好書才行。”
“為啥啊?”王孟薑睜著大眼睛,疑惑地問。
“因為隻有這樣,你才能有更多的事情做,有更高的眼界,不會被小事兒占滿了心,也不會讓別人覺得雞同鴨講。”
“叔平。”
王玄之一進來,就皺了皺眉,“白日裏,不用功讀書就算了,還拉著小妹玩,不像話!”
“大哥,不是二哥拉著我玩的,我今日的課業已經完成了,謝姐姐剛回來,要休息一天,讓我明天再去呢。”王孟薑跳了下來,笑著抱了抱大哥,“你今兒怎麽在?”
“大哥今日休沐,小妹乖,去找別人玩,我和你二哥,有事兒商量。”王玄之也不知道從哪兒變出幾顆糖來,放在王孟薑的小手裏。
等到小妹離開,王玄之抽出凳子坐下,“顧光喜死了,就在昨日,剛離開會稽的路上不遠。”
“嗯。”王凝之點點頭。
“趙姑娘他們已經離開,過兩日,估計大司空的人就會來調查,有命案在手,我和父親,雖然在會稽府,也不好拒絕,到時候賀元禮他們,一定會往你身上推,你打算如何做?”
王玄之倒也不著急,這件事情,是在王凝之離開前,就已經和趙天香他們商量好的,趙天香等人動手,且不被抓住,不留下把柄,那麽剩下的就由王家來處理,以此換取他們不再會稽內殺人。
就眼下的情況來看,一切都還在計劃中,那一日在蘭渚山,段氏兄弟被打暈,送回去,趙天香等人便跟了上去,在暗中確定了顧光喜的位置,和他的行程,在蘭渚山丟了人之後,顧光喜果然如預想般,要及早抽身而出,回到廬江,而江望遠則依然留在會稽。
在顧光喜等人離開之後,趙天香便動了手,在郊外將這些人全部殺死,也在官府來之前,將痕跡都消除,及時離開。
而王凝之,作為最大嫌疑人,則在那個時候,離開了會稽,去往四明山,和王羲之待在一起。
你可以懷疑王凝之,但不可以懷疑王羲之,否則就是在質疑整個琅琊王氏。
而王凝之就在王羲之的身邊,這就讓他有了一塊免罪金牌,這件事情,可能是王凝之私下裏派人做的,可如果不能順藤摸瓜,揪出他來,那即便處置幾個下人,又有什麽用?
隻要王凝之不會出事,剩下的事情,對於王玄之來說,就不算麻煩了。
現在,不過是看會稽府,是要強硬些,還是和順些罷了。
“要查,那就查嘛,反正我最近閑得發慌,能有點事兒做,那也是好的。顧光喜是處理掉了,可不是還有個江望遠麽?還有那個朱明啟,這都要過年了,不老老實實回家,在外頭閑逛,我隻能幫他們一把了。”
……
王凝之是很自信的,這點小事,處理起來,並不困難,可是自己沒想到,這事情,還有額外要求。
“賀家可以動,但隻要讓他們學乖些就好了,賀姐姐有功,我們不能讓她再為了家裏擔心。她性子軟弱良善,若是賀家因此遭難,恐怕她心中不安。”
謝府,謝道韞的書房,大廳中。
給王孟薑安排了課業之後,她又陪著讀了一會兒書,這才走出來,毛茸茸的潔白大衣,把她裹得像一隻小白兔一樣,隻是話說出來,就很不客氣了。
王凝之表示很不滿,本來以為,大家應該是很默契的熱戀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誰承想,休息了一天沒見,再過來,這丫頭居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賀家的事情,可以暫時放緩,隻要賀元新和江望遠聯姻不成,就行了,等到廬江那邊來人,我們是要讓江氏來承擔呢,還是丟給朱明啟?”
謝道韞沉吟片刻,淡淡開口:“也許,我們可以什麽都不做。”
“嗯?這話怎麽說?”王凝之愣了一下。
謝道韞輕輕一笑,瞧著王凝之,說道:“你想想,顧光喜是隨著江望遠而來的,如今死在外頭,那不論如何,哪怕隻是做做樣子,司空大人的人到了,也是要先去找江望遠的,不可能來找我們。”
“那段日子,為了做勢,讓我們不能拒絕和他們比武,所以江望遠帶著顧光喜等人,算是在會稽找了無數家比試,要說得罪了人,那也遠遠不止我們。”
“而顧光喜是死在外頭的,又沒有什麽證據,也不是死在蘭渚山那天,所以,”她突然笑得有些調皮,“我們根本就不知情,對嗎?”
王凝之也笑了起來,舉起茶杯:“沒錯,我們根本就不知情,所以用不著去暗示什麽,隻要護住賀家就是了。”
謝道韞同樣舉杯,兩人碰了一杯,一飲而盡,倒是豪氣得很,王凝之緩緩說道:“本來以為我就夠精了,想不到啊。”
“想不到什麽?”謝道韞眯了眯眼,眼角的睫毛,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
“想不到,還有你藏在這裏,一山更比一山高!”
“呸!要不是為了你,嗯,為了王謝兩家,我才懶得管!”
“好啦,我要出去轉轉,好容易今兒沒事做,偷得浮生半日閑。”王凝之站了起來,伸個懶腰。
“先別急著走,我還有事兒跟你說。”
“嗯?”王凝之回過頭來,卻見謝道韞正抬著頭,盯著自己,目光爍爍,“我問你,那個徐婉姑娘,是怎麽回事兒?”
“嗯,啊?”
“啊什麽啊,”謝道韞好看的眉毛擰在一起,目光之中帶著質疑:“你最好給我說清楚!”
“不是,你不也認識她嗎?”
“我當然認識,可我不清楚,為什麽你們會這麽要好。”謝道韞冷冷說道,又指了指對麵的坐墊。
王凝之無奈坐下,開口:“徐婉,是當初我去錢塘時,在一間客棧遇到的……”
日光悠悠,王凝之緩緩訴說著徐婉的事情,尤其重點講述了徐有福和小丫的事情,並且批判了徐有福最近花大力氣給小丫各種送東西的無恥行為。
“所以,如今她也算是王家在外的掌櫃了,還是我一手扶持起來的,當然會比較要好。”
“唔,”謝道韞聽完,不置可否,隻是給自己添了杯茶,這才開口:“僅此而已?”
“這還叫僅此而已?”王凝之瞪大了眼睛,“徐有福現在都被那個小丫頭迷惑了,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
“嗬嗬,我倒是沒想到,徐有福這家夥,平日裏看著跟你一樣不著調,骨子裏卻比你靠譜多了。”
“啊?”
“哼,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有心愛之人,自當為她撐起一片天來,便是這些許細碎,放能看得出來,徐有福不僅細心,也確實把那個叫做小丫的姑娘放在心上。小綠,你來。”
“姑娘。”一直都在偏廳裏,做針線活的丫鬟聞聲而來,行禮。
“去,帶上徐有福,到庫裏去挑幾匹好緞子,讓他給錢塘送去,就說是我給的。”
“是。”
“這是做什麽?”王凝之愣住了。
瞅著丫鬟走了,謝道韞才開口,“徐有福都知道給自己人送些東西,難不成你這個當主子的,不懂麽?小丫姑娘都有份兒,徐婉姑娘一年來兢兢業業給你辦事,不該有?”
王凝之苦笑一聲,心裏很是猶豫,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她這哪兒是給自己落人情,分明是在給徐婉落人情啊。
到最後,隻能說一句:“不用這樣的。”
心裏很是猶豫,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她這哪兒是給自己落人情,分明是在給徐婉落人情啊。
“哼,你一貫的粗心大意,這些事情,都懶得做,總要有人來做,還是說,”謝道韞娥眉輕擰,“你覺得我多事了?”
“怎麽會,”王凝之急忙擺手,“非常合理,非常應該。”
“這還差不多,”謝道韞冷聲嗆道,卻又抬起頭來,四顧一眼,沒有其他人在,突然伸出手來,輕輕握住王凝之的手,聲音低了許多,眼睛卻異常明亮:
“王凝之,現下與之前不同,你既已在佛前許願,要與我相伴一生,就要多為我著想,你家中父母,長輩,大多都是夫婦二人,長相廝守,也過得快活,我家中同樣如此,我並不願以後與人共侍一夫,這一點,沒得商量。”
感受著手中柔軟,看著她的眼睛,王凝之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的。”
一個女子,便是高傲如她,在這樣的時代裏,恐怕也難以事事如意,人越是聰明,就越是想得多,何況如此言語,不能說大逆不道,也實屬偏執且逾矩了,尤其是在兩人還未成親之前,大概她也是鼓足了勇氣,才能與自己開口的吧。
這世上女子,多是隨遇而安,便有幾個特殊,也不過是王蘭這種還未考慮到,且並無謝道韞這般心思者,或是祝英台那種瘋丫頭。
她也是個很矛盾的人吧,自幼便頂著光環,受著家族照拂,長輩寵愛,詩書禮儀,恐怕已經刻入骨子裏,要她去違逆,自是不願,卻又因為自己擁有的這一切,而有著遠超正常女子的自信與驕傲,自由與束縛,恐怕是她最大的難題。
看著她的眼睛,王凝之莫名有些心疼,也許和自己相比,她更像是一個與這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吧。
人生不過幾十年,能有如此佳人相伴,本就該感恩上天垂憐,自己又哪兒會有多的心思呢,她還是多慮了。
茫茫人海,大千世界,難得有緣人,傾心以對,那就抱團取暖吧。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去得很快,感動的心思,也消失得很快。
就因為謝道韞的一句話。
鬆開了王凝之的手,謝道韞緩緩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陽光灑落在她身上,聖潔而晶瑩。
看了看四周,寂靜無聲,她回過頭來,突然一笑:
“這天下女子,誰配與我共侍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