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水文

  張慎言看著兒子氣不打一處來:“見天就是扯淡,不好好讀書。”


  張履旋撓撓頭,小心翼翼的問短毛,“大師,你看我啥時候能再進一步。狀元咱也不稀罕,做個舉人就行。”


  張慎言雙拳緊握,又要發飆。


  李自成哈哈一笑,“十年後吧,信不信由你。要我說你也別琢磨八股了,沒啥用的東西。有空多琢磨一下經世致用的正經學問,將來或許還能有個好出息。”


  “還要十年?”張履旋大驚,“唉,真是浪費光陰!”


  張慎言眉頭緊皺,歎了口氣。科舉害人啊,他一路走來深有感觸。


  李自成又和張老漢閑聊了幾句,隨後起身前往天官王府。


  到了地方先在大門上貼一張布告——


  “查該屋主人王氏,係著名土豪,為富不仁,壓迫工農,重租重息,盤剝備至,本地貧苦群眾恨之入骨。著罰籌軍餉白銀三萬兩,限本日內籌齊,送交……”


  王家老老少少都跑去陽城躲避了,隻有王國光侄孫王征俊膽子大,留下看門。


  他是天啟年進士,曾出任韓城知縣,累官山東右參政,分守寧前,後以憂歸裏。王征俊將來倒是沒投韃,可能是沒等到吧,農民軍破陽城後上吊死。


  李自成兵馬一到,正在張貼布告,王征俊讓人牽著十幾輛騾車出來了。


  管家陪著笑跟賊首短毛告饒一通,大意是銀子糧草剛籌措好,正要往端氏鎮解送。除了罰款,另外還額外奉送一車財貨,三頭豬三頭羊。


  “算你識相!回去跟家主言語一聲,夾著尾巴做人,若再有欺壓良善之舉,踏平全府,抄家滅門!”


  管家當即跪下磕頭,連稱不敢。


  李自成美滋滋的帶著繳獲離開。順便幹走十幾輛騾車。


  這來錢可真快。


  傍晚時革命軍到潤城紮營。


  這邊已經屬於陽城縣境了,也要設個稅務局。大戶敲打完,接下來就要讓中小商戶交稅了。


  正在修建砥洎城的前知縣楊撲閉門謝客,還把之前李自成捐贈的一千兩銀子扔了出來。


  他兒子跟大統領說了一籮筐好話討饒。李自成不願為難他,由他去吧。


  倒是張鵬雲比較識時務,招待了李自成。


  休息一晚,第二天,幾裏外郭峪的王重新被叫來了。


  李自成交待,“老王,你鄰居陳家納稅晚了幾天,而且才交了五百多兩銀子。糊弄我呢?勞煩你去說一聲,重新算賬,天黑前送不來罰款三萬兩銀子,即刻抄家。”


  “……”王重新暗暗叫苦。


  可一想到那天大統領說的三心二意會淹死,他立馬道:“好好好,我馬上就去。”


  這下要把人得罪慘了。他現在隻能期望革命軍不要被官軍打跑。


  ……


  李自成在沁河兩岸轉了三天,帶著十多萬銀子六千多石糧草返回端氏鎮。


  當然,打一棍子後也要給個甜棗


  李自成已經把土豪們的好處準備妥當了。


  大統領召集了二十多家識相財主,拿出三十多個項目讓他們自由選擇。


  除了賈富貴、王重新外,最早交稅的五人優先挑選,享受獨門技術,餘者兩家共享一門。


  李自成提供的有新產品、新設備,也有新工藝,隨便哪一個都能讓他們賺個盆滿缽滿。


  眾老板仔細地翻閱了《項目可行性分析報告》,隨即心花怒放。


  他們之前那點毛毛雨的稅真沒白交,短毛真夠意思!

  其中新設備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效果立竿見影。因為一般的貨色根本沒用。


  很多宋代發明,乃至更早的漢代發明,到了明清大量失傳。


  其中一個原因是,主流鄙視“奇技銀巧”?

  比如朱元璋,“司天監進水晶刻漏,中設二木偶人,能按時自擊鉦鼓。太祖以其無益而碎之。”


  這有些神經過敏了吧?大明就算有些奇才,估計在朱元璋治下也沒啥前途。


  水晶刻漏隻是小玩意兒,宋代有位宰相造過個更複雜的大玩意兒。裏麵能活動的木偶人上百,用水利驅動,安安穩穩運行到北宋滅亡。到了南宋,朝廷好幾次試圖再造一個,隻是失敗了。


  “奇技銀巧”怎麽來的?


  最早應該是出自《禮記》記載,司法官在遇到“作銀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的四類犯人時,“殺”!

  《禮記》又載,“百工鹹理,監工日號,毋悖於時,毋或作為銀巧,以蕩上心。”


  而“奇技銀巧”的首次“合流”,出現在《尚書》:“(周武王指責商紂王)郊社不修,宗廟不享,作奇技銀巧以悅婦人。”


  這裏的“奇技銀巧”大概類似“靡靡之音”一類的玩意兒,被認為是供王公貴族享樂的奢侈之物。


  當時人們普遍把“奇技”解讀為“奇異”的技能,比如雜技、戲法之類;把“銀巧”理解為“過度工巧”,就是花裏胡哨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東漢大儒鄭玄就這麽認為。


  也就是說,在先秦時期,至少是漢初的那些年,“奇技銀巧”並不是指科技。相反,春秋戰國乃至漢初的那些年,戰爭不止,落後就要挨打,不重視技術革新的諸侯國都掛了。


  孔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儒家堅持重義輕利。而早期“奇技銀巧”的產物,多是享樂色彩遠大於實用色彩。因而儒家和“奇技銀巧”幾乎天然地成了死對頭。


  到了漢元帝,把他老爹漢宣帝教他的“漢家自有法度,本以霸王道雜之”舍棄,完全用儒家那一套,從此以後儒學占據朝堂。


  那儒家反科技嗎?

  《莊子·外篇》記了個故事——


  孔子的得意門生子貢(端木賜)遊曆楚國,有天看到一個老漢抱著大盆從井裏取水澆灌菜園。


  子貢說:“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


  “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佚湯,其名為槔。”


  有這樣一種抽水機械,用來灌溉省力省時,你為啥不用?


  老漢譏笑:“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用了取巧的法子人心就不純潔了。我不是不知道那種機械,而是我不屑用它。


  子貢跟老漢分別,走在半路上跟弟子說:“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


  他老師孔子說了,事半功倍才是正途。意思是機械好用當然要用。反觀那老漢就是個二逼。


  子貢回到魯國,把這事告訴了老師。孔子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識其一,不識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無為複樸,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孔子當然不會說那老漢是二逼。隻說他們是老頑固,不願與時俱進,人家的學問是修心,咱們不了解就不多評價了。


  可見儒家老祖宗並不反對機械。實用的機械,或者說科學技術並不算“奇技淫巧”。


  荀子也說: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通俗點講就是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耗子就是好貓,屬於實用派。


  那後來儒家怎麽背上扼殺科技的黑鍋了?


  人家壓根沒有打壓,相反很功利,有用的一定要用,還要大力推廣。換句話說很注重“應用科學”。


  隻是以他們的見識,看不到長遠。


  任何科學技術都有個出現、發展、完善、造福人類的階段。


  或者說“科技”其實是2個詞,從“技術”總結推導出“科學”,然後再用“科學”指導“技術”的升級換代。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然後科學轉化為技術再進一步成為生產力。


  但是他們等不及。所以“基礎科學”這種東西就沒人玩。


  也別說古人了,哪怕在他們的千百年之後,同樣有一大批人說上月球上火星有屁用,有那錢發給我多好。


  古人的子子孫孫一樣目光短淺。所以說“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漢代宋代就有簡易木製收割機,後來失傳了。因為原始機械並不好用,浪費挺大,效率也一般。在人力收割麵前甘拜下風。


  人工不比機械牛逼呀?結果就是人們對繼續升級改良機械毫無興趣了。


  古代一樣有鏜床轉床等,無非就是全用人力。人力更便宜,所以沒興趣用水利。


  元代一度普及過幾十錠的水利紡紗機,比300年後英國工業革命初期的紡織工廠用的玩意還先進些。結果後來反被三錠人力腳踏紡紗機打敗了。


  天朝人力資源太豐富了,機械在人力麵前居然沒多大優勢。


  同樣的,天朝一直標榜最早發明了印刷術,但是直到抿國,文人靠手抄書都能糊口。人多,抄書比印書便宜。


  內卷,人力過剩遏製技術進步。這也是“奇技銀巧”失落的一個原因。


  還有,很多醫、工、農、數、天文等學說,雖然沒人禁止,但慢慢就失傳了,後人隻能不斷重複的重新發明一個輪子。隻有孔聖人的言論,那叫一個源遠流長。


  比如,朝廷要招一個修水利的人,首要條件是儒生優先。結果就是儒生有飯吃,光會研究水利的人餓死,那以後誰還去專門研究水利?


  除非是真正吃飽了撐的人,有錢有閑,才會為了興趣琢磨一下無用的學問。比如弄十二平均律的朱載堉就算個例子。


  《天工開物》那麽好的書,然而宋應星在序言中寫道:“……大業文人棄擲案頭,此書於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②崇禎16年亳州知州,後辭官歸隱,約卒於康熙初年。


  所以,獨尊儒術後,尤其科舉取士以儒家經典為權威,那麽孔子要背鍋,儒家要背鍋。


  多提一句,春秋儒和秦漢儒還有宋儒明儒乃至清代儒,簡直是幾類不同的物種。


  另外,不管是獨尊儒術還是改為崇尚黃老或者其他的諸子百家,都是維護家天下的統治工具而已。最終結果應該不會有很大區別。


  不要說老祖宗們光學文,不玩理工科,人家琢磨過的真不少。看看古代技術史,古人牛了幾千年,可惜很多東西沒繼承沒發展,後來被碾壓的一塌糊塗。所以老祖宗們就有了原罪。


  其實國外又能好多少?鬼佬們還不是一樣砸紡紗機,嘲笑火車,鄙視後膛槍,白眼電話……


  甚至更早的《幾何原本》,那麽偉大的著作因為並無卵用,同樣在歐洲失傳了好幾百年。


  鬼佬們後來之所以能抖落起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們喜歡四處亂竄,發現啥好東西就搬回去用,順便再改進。歐洲佬是真正的“師夷長技以製夷”。


  比如唐代戰俘教會了阿拉博人造紙,他們一直保密技術。結果就是歐洲幾百年都沒有學到,直到文藝複興時期才獲取了相關技術。之前他們用的是羊皮紙。


  再比如印刷術,人家學會後改進成鉛合金活字加油墨。還有鑄鐵炮等技術。


  上千年來,直到明末清初,到底是西學東漸還是東學西漸,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扯多了。


  總之,任何一項發明或發現,在沒有看到它的實際好處之前,人們從來不會吝嗇否定。


  真的不用再批判老祖宗。放在一千年的緯度來看,他們沒眼光很愚蠢,但是帝王的平均壽命才30幾年,一個國家的壽命又有幾年?


  老窩曆史上最偉大的國王蘇裏雅再過幾年就要登基了,然後很快有傳叫士跑去給他提建議:修建公路和運河吧,你的王國將會空前富饒。


  蘇裏雅回答:那樣外敵和叛軍就會來的更快,所以現在這樣就挺好。


  19世紀,有人給巴拉龜獨裁者提建議應該打開國門。獨裁者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們寧願在泥巴裏過活。


  20世紀中,暴君蒙博托看到鄰國的同行被人民起義趕下了台,就給對方寫信說:我早告訴你不要修路,現在他們正在你修的路上開著車來推翻你。


  他還不忘得意洋洋地補充說:我統治渣伊爾二十年,從沒修過一條路!


  從明君到暴君,沒有一個人不清楚改革會帶來財富。但他們同樣知道,新技術新東西意味著變化,而變化意味著風險。


  論據雖然有些扯,但道理大概說清楚了。


  “任何在我出生時已經有的科技都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稀鬆平常;任何在我15-35歲之間誕生的科技都是將會改變世界的革命性產物;任何在我35歲之後誕生的科技都是違反自然規律要遭天譴的。”


  大概是因為越晚出現的東西,中老年人越不容易理解,不好學習,也就跟不上時代。


  近代如此,何論古代。


  農業社會,零星的實用技術創新時有出現,但是任何因之產生的增量,或者說科技帶來的好處都會迅速被人口增長平抑。結果就是,任何朝代的平均生活水平都在溫飽線上下浮動。


  隨便發生點天災人禍,對人口對社會的影響都遠比新技術來得更猛烈。


  所以,在他們看來,科學技術並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皇帝有時間還不如多關注一下黃河會不會決堤。


  對於皇帝來說,江山永固遠比技術創新靠譜太多了。或者說,穩定壓倒一切。


  而且在他們看來,這個世界的基本麵貌從來沒有變過。種田、放牧、紡織……


  如果有個漢朝人穿越到了明朝,不必為他擔心,因為他很快就能適應新生活。


  所以,古人是真的不明白,科技有什麽要緊的啊?

  他們會覺得這個世界處於某種停滯或無限循環當中,於是佛耶會有“末世”的說法。這一條道會一直走到“黑”。


  佛耶真有先見之明!為啥?


  因為農業其實是不可持續的。實際上,如果生產力不發展,30萬年之內,因農業社會導致的水土流失就會弄的土地無法耕種,到時藍星上所有人都得完蛋。可不就是“末世”?

  可是,30萬年啊,關皇帝什麽事?關老百姓什麽事?關某個國家什麽事?


  古代,誰要是相信科技能夠徹底改變這個上千年來沒多大變化的世界,他一定是瘋了。


  畢竟,他們享受不到技術引領走出馬爾薩斯陷阱的福利,可能還要遭受新技術破壞社會穩定所帶來的苦頭。


  總之,社會是科技的土壤,當你改良了社會,科技自然而然就會冒出來。


  科技發達了,生產力就提高了,人們吃飽飯,社會就會變得更和諧。貪官汙吏也就沒那麽令人痛恨了……


  話說回來,製度沒有先進與否,曆史必然會選擇最適合當時生產力的製度。


  生產力達不到的時候,強行推廣“先進”製度就是揠苗助長。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皇權不下縣”。早期下縣的性價比不高,甚至可以說是虧本的。


  但要說明的是,“皇權不下縣”隻是一種表述方式。從秦漢到明清,縣是最基層的行政機構,再往下就沒有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吏。那句話是從這方麵來的。


  以戶籍魚鱗冊製度為代表的人口、賦稅管理製度仍然體現出朝廷對鄉村的直接控製。


  而且,知縣全部由朝廷直接任命,知府、巡撫理論上是沒辦法插手的。知縣的奏章甚至可以直達皇帝案頭。從這一點看,理論上朝廷對基層的掌控力可以說比後世還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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