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子債父償
大約一周之後,超出所有人的預料,在一次日常的審訊中,袁勁突然痛哭起來,大破大立地翻了供,說自己再也瞞不下去了,必須向警方坦白從寬,其實他接近邱燦華和段老板,並涉足了不法生意,絕非出於自願,而是受到了繼父的指使。
繼父梁忠文野心勃勃,貪圖著幾輩子都享不完的財富與權勢,卻又慣於以老好人的麵目示人,本性埋得極深。
這要從五年前袁氏企業日薄西山的時候說起了,當時梁忠文眼看公司處在下滑期,妻子又因溺水而亡故,在心理上的落差想必極大,打算換種活法,便整合了家產回到祖國,意欲在國內把江山做大做紅。
怎奈天不遂人願,他年過半百,健康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袁氏企業的盛景尚未得以複辟,試問他如何能夠服老?
徽野不是什麽巨頭企業,從注冊至今不過五年之久,上市也未滿千日,縱然前景無量,但梁忠文並不知足,他想在自己有限的晚年中親眼看到徽野迅速躍至夙達那樣的高度,擁有與袁氏企業均等的盈利成效和人際網絡。
為此,他派了當時深得徽野人心的生產部魏主管去聶家遊說,取得了與夙達在明麵上合作的商機,接著,為了維護自己的道德麵貌,又裝腔作勢地在徽野眾股東的麵前表現出一副不近墨色的良善之態,自稱絕不會去碰觸聶家的陰暗麵、丟失從商的準則。可是同時,他又在暗中脅迫繼子袁勁去巴結邱燦華,為徽野積攢黑色利益網。
前幾次的販毒交易,連同這次的軍火交易,袁勁之所以墮入其中,均是情非得已。就連邱燦華也不知道,原來他隻是梁忠文手中牽引的一隻傀儡。
梁忠文這幾年的公眾形象就是吃齋念佛,寬仁為懷,但實際上全是徒有其表,他執信於宗教,也隻不過是想找個靈魂洗滌劑罷了。正因大眾的目光太過理想化,他害怕失去這些景仰,才不敢明火執仗去黑道淘金,而是坐在大幕之後,一麵浪得虛名,一麵賺取暴利。
袁勁淚如泉湧地指出,母親去世後,自己在繼父的強迫之下回到了陌生的故土,不得不扮演起了一個貪財圖利的奸角,來反襯繼父的高潔絕倫,如今更是淪為了伸向聶家的一隻觸手。梁忠文甚至連毒品和軍火的投資都不肯自掏腰包,卞總之流的股東們若是對他們父子的人品生疑,梁忠文就可以將其解釋為兩人的價值觀差異,到了最後,父子倆在董事會幾乎走到水火不容的一步,全都是梁忠文自創的劇本。
審訊室裏的警察們均發出撲哧冷笑,做筆錄的女警都不屑於寫了,把筆一扔。
胖警官的大肥手拍了拍袁勁,“我看你是被我們關蒙了吧,這樣的大瞎話都敢往外說?憑你紅口白牙的幾句,你繼父還真就成了罪人了?他的為人可是有口碑的,你講話能過過腦子嗎?對了,你剛才說你是被迫的,怎麽個被迫法?梁忠文拿刀架你脖子上了?你不會早點來報案嗎?”
袁勁抹淚,“爸爸說,如果我敢不聽他的,整個徽野,包括他的全部財產,都不會留給我一分……其實這倒也罷了……關鍵是,邱燦華也不是好相與的,她一直想吞並徽野,你們也知道,聶家那麽強勢,我要是報了警,可能早就被亂刀剁成……剁成……”
“你就胡扯吧!誣告自己的繼父,也隻有你這種敗類才幹得出來。”胖警官用肉拳砸了砸桌子。
袁勁接過女警遞來的紙巾蒙住臉,“我是敗類,是的……爸爸老是這樣罵我……他常常把我叫到家裏,對我囑咐接下來要跟邱燦華幹些什麽,還向我強調,傳聞中的聶家人是多麽厲害,對待那些生出異心的敗類,手段多麽凶殘,我真怕啊……但爸爸卻把手放在我肩上,說隻要我聽他話,他會好好疼我的……就像,就像小時候,我媽媽不在家,爸爸掄起巴掌打我,打完之後,都會給我剝巧克力吃,說這是賞罰分明,說他是我的好爸爸……”
桌前的女警眼見袁勁說得魔怔了一般,心下有些戚然,“家暴?真可惡!”
胖警官哼了一聲,“你別聽他的,又沒證據!”
“有……有證據……”袁勁如羊羔一般縮著脖子,“爸爸總是約我在家裏談事,可後來他生病了,他的助理魏榮光為了討好他,就住過來服侍……魏榮光是個特別死腦筋的人,跟爸爸不是一條道上的,所以,爸爸和我的密談自然不能讓他聽見,可魏榮光又像條哈巴狗似地趕都趕不走……爸爸沒辦法,就不跟我口頭談論那件事了,把自己要說的話都寫在紙上,讓我當場看完,立刻撕了它……嗯?你問為什麽要寫下來,為什麽不在電話裏說?因為爸爸怕我用電話錄音……為什麽不在電腦上打字?因為爸爸對電腦一竅不通,辦公的時候都是讓助理代打……不過,我還是留下了幾頁紙,爸爸病得眼花了,我用事先準備的廢紙來掉包,他也沒看見……現在,它們就被我藏在……藏在我住處的枕套裏,你們可以去找。”
關於這個疑點,袁勁也問過律師,為什麽繼父要想出這種法子,而不是直接錄製一段鐵證如山的錄音去哄騙警察?律師對此的解答是,梁董近來有些中風,說話的口齒變了,恐怕會讓人聽出那是臨時錄的。
“你被關進來都快倆月了,為什麽不早說?”胖警官愕道。
“他是我爸爸啊,我怎麽能說……怎麽能……”袁勁作斷腸狀。
胖警官招呼屬下們,“走,咱們去查查這家夥狗嘴裏吐出的是不是象牙!”
袁勁望著警察們離去時幹勁十足的背影,俯低了腦袋,在監視器拍不到的角度裏緊張地笑起來。
此計甚妙,有了梁忠文的頂缸,袁勁雖然不太可能無罪釋放,但犯案性質必定會從惡性變為中性,頂多坐上三到五年的牢,還可以申請保釋,求得減刑,比無期徒刑好了不止幾百倍。
反觀梁忠文,要麽在牢中腐爛至死,要麽保外就醫熬過餘生,袁勁卻可以浪子回頭金不換,順順當當接過公司,即使沒了聶家的助益,也並非不能夠發跡。
然而,在袁勁和梁忠文雙雙被囚的日子裏,徽野又該如何維持運營?袁勁不是傻子,心知這一點隻能通過魏榮光來達成。
事實上,一旦梁忠文也吃上了牢飯,頭號得利者不是別人,恰恰就是魏榮光——他完全可以趁人之危,將大量股份收攏於己。袁勁明知如此,卻還是無法拒絕信中的支招,跟無期徒刑的燃眉之急相比,公司的爭權又算得了什麽呢?況且自己手中仍握有徽野超過百分之二十的股權,總能抵擋魏榮光一陣子。
突然,袁勁一閃念,莫名想起了魏榮光的情人聶太太。聶家一腳跌入了爛泥坑中,二少爺聶鼎和夫人卻沒沾上一點腥,這也真是奇了……
袁勁記得策劃軍火交易的期間,也就是魏榮光和聶太太剛傳過緋聞的那陣子,自己曾在那間藏滿槍支的地下室裏聽邵局長說起一件事,“聶太太來我們警局查過一份舊案的檔案,你猜怎麽著,嘿,正好就是你舅舅袁賀雄被殺的那個案子。”
試問聶太太為什麽要這麽做?不消說,鐵定就是出自魏榮光的授意……可魏榮光對二十多年前的命案有何興趣?是想探清袁家的底,還是他也覺得梁忠文才是謀殺袁賀雄的幕後主使?
袁勁百思未得其解。
以胖警官為首的緝私隊破入袁勁的住處,高效地翻出了枕套裏的那些紙張,它們皺如老人的麵頰,上麵的字跡保持得半新不舊,毫無閱讀困難。
隻是每一張的語氣都反差極大,不太像是同個人的口吻。
一時是凶惡至極的逼嚇,說著聶家的嗜血成性,說著自己嚴懲叛徒的妙法,墨漬如毒瘡流膿。
一時又是溫情脈脈的安撫:真是我的好兒子,爸爸賺了大錢,不都是留給你的?爸爸畢生的心願就是這個,你不該幫我圓夢嗎?我在棺材裏都會笑著的。
上句還是惡棍一個,下句就成了父慈子孝,簡直分裂極了。警察們半信半疑,後來又在紙上檢測出了梁忠文的指紋,同樣,也有袁勁的指紋。字跡鑒定師收集了大量樣本進行比對,證實這確實是梁忠文一貫的筆跡。
兼任犯罪心理學醫生的一名女警分析道,有些人輝煌一世,在老去時難免會出現這種心理狀態,自知時日不多,所以更想伸出手去抓住點什麽,是錢是權都好,來證明自己並非老而無用,梁忠文或許可以歸為此類。
胖警官並不相信這種說法,梁忠文在大家心目中一直德高望重,絕非臭名昭著的袁勁可比。劉菁大膽猜測,“會不會……會不會是他想為愛子脫罪,才想出這個方法?如果是那樣,他可真偉大……”
但劉菁的猜測很快就被推翻了,警方走訪了醫院,得知梁忠文已經患上了輕度中風,雖然隻是左半身有疾,但右手也無法書寫如常了。他中風後抄錄的經書,和病前出入極遠。
這就說明,紙上的內容是在中風之前寫的。
也是在軍火案之前寫的。
絕非梁忠文驚聞繼子入獄之後的補救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