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他的新娘
發型師正在為恩錦梳著傳統發辮,朱雅曼忽然一跺腳,想到了好點子,“哎呀恩錦,我覺得你那頂鳳冠很適合這套衣服啊!趕緊打個電話叫傭人給你送過來,你戴著鳳冠拍照,肯定是絕配!”
恩錦原本帶著喜色的麵孔忽地一愣,靜靜地說,“不用了,太麻煩了吧。”
“怎麽會麻煩呢?這套照片是一輩子的回憶,一定一定要做到最完美才對啊。”朱雅曼堅持道。
恩錦再次拒絕,“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真的不必大費周章……”
“為什麽呀?那頂鳳冠真的很美,難道不該把它拍進來?”
恩錦細聲說,“那是我媽媽留下的遺物……我想放在家裏,不想帶出來……”
“應該沒關係吧,你媽媽在天之靈,當然會願意看見你在這裏穿著喜服、戴上鳳冠的,你不覺得嗎?”
恩錦仍是不為所動,幾番推拒之後,徐恩硯清晰地看見朱雅曼臉上出現了濃濃的困惑,眼看這困惑就要轉為疑雲,他適時出了聲,“恩錦,聽雅曼的吧。”
恩錦捏了捏錦繡輝煌的袖子,微怯地點點頭。
二十分鍾後,馮九就把那隻妝奩盡職地交到了恩錦手上,卻沒有急著走,而是站在那裏端詳著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女孩是如何扮成新嫁娘。
在馮九到來之前,徐恩硯竟不知轉悠到哪裏去了,恩錦心想,哥哥或許是去找子君姐了,怎麽現在還不回來?她感到朱雅曼把鳳冠嵌在了她的頭頂,心中有些不安起來,真怕自己會露出什麽馬腳……如今她和雅曼,早已不是當年無知的小姑娘了。
徐恩硯在照相館裏轉了半圈,總算一間小廳裏找到了正在拍照的廖子君,她披著霧朦朦的頭紗,頭發挽成綿綿纏纏的發髻,婚紗白中透紫,裙擺好似炸開了一般,她窈窕溫婉如天地間一株雪蓮,回身衝他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瞬間,徐恩硯覺得自己肯定傻到家了,隻知張著嘴望向她,半生尊貴、大權在握的徐家少爺,頭一回在她麵前感到自卑起來。
廖子君拎著裙子衝他行了個屈膝禮,把他拉到屋角,搔首弄姿道,“徐恩硯,快說快說,我漂亮嗎?”
徐恩硯任憑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一般般吧,頂多是身材好點。”
“你誇我一句會死?”廖子君撅嘴,“你給我等著!以後我就穿著這身衣服嫁給別人,讓你把腸子都悔青!”
徐恩硯玩著她垂在腰際的頭紗,“你敢!”
那時他隻記得她的美,她的好,完全忘了什麽鳳冠,忘了恩錦和朱雅曼,還有把鳳冠送來的那個人……廖子君一直是他遁世的涼亭,是他醉死的甜鄉,讓他看不見外麵正在發生什麽。
他從她的發香裏一抬頭,望見的是廳中架起的相機,問,“你都拍完了嗎?”
“還差幾張。”廖子君說。
他等了幾秒,多希望她能說,我們一起拍張照吧。隻要她開口,他一定會答應的,最多嘴上刻薄她兩句,但他願意充當一個臨時的新郎,哪怕是一件道具,去陪她留個影。
隻要花幾個錢封口,攝影師們決計不會說出去的,這樣,兩人就能留下一張新婚的合照,聊作慰藉。
但廖子君並沒有這麽提議,她空睜著雙眼,根本沒看透他的心思。她是不會強他所難拉他去拍照的,她對他已沒有任何要求。
如果那天他們真的合了照,多年之後,徐恩硯從錢包中取出的那張照片,就會是兩個人的。
不……
還有她腹中的孩子。
徐恩硯站在攝影師身後觀看廖子君拍完了剩下的幾張照片,並不知道災禍已在暗處翻江倒海。
這邊恩錦任憑朱雅曼將那頂枝蔓繁多、凹槽縱橫的鳳冠戴了上來,勉力保持著心緒的平和,不讓任何人看出異樣。
朱雅曼十分熱情地擺弄著鳳冠的別針和小構件,力圖達到最好的拍攝效果,然而,就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隻聽得嘎吱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崩裂了一般,恩錦感覺自己腦中的弦也頃刻斷開了。
朱雅曼發出一聲低低的痛呼,使勁地甩了甩手,帶出疾風擦過恩錦發白的麵孔,恩錦聽到自己變窄的嗓音,細如割手的紙片,“怎麽了……雅曼,這是怎麽了?啊?”
“我的指甲斷在你的鳳冠裏了。”朱雅曼特意為婚禮留了粉晶晶的長指甲,因為太長了,幹起細活難免礙手,折斷也不是怪事,“我沒事,斷了就算了,你稍等,我找找那截指甲掉進哪裏了……”
說著,朱雅曼把食指伸進鳳冠回環的暗道之中,整座鳳冠亮得迷人眼,她什麽都看不清,那些深溝窄壑也不是她的手指能夠進出自如的,她剛探手掏了掏,恩錦就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別!你千萬不要……我、我來幫你找……我對這鳳冠熟……”
隨即就猛一抬手去摘頭上的鳳冠。
“啊?”朱雅曼見狀,趕忙製止了她,“幹什麽啊,一截指甲而已,把你急成這樣……回頭再說吧,我好不容易才擺出了最佳位置,你可千萬別動它!坐下坐下!”
“哦……”恩錦顫抖著坐回了椅子,“那、那好,我們就快點拍照吧。”
攝影師脆脆地吹了一聲口哨,恩錦克製住臉上的惴惴,用聽覺捕捉到攝影師的方位,把腦袋轉向他,虛無地看著鏡頭。
小西湊了過來,舔了舔她的手背,溫熱的舌頭令她感到些許複蘇,她衝鏡頭露出了絕美的一個笑。
她的親人馮九並沒有看見她的笑,而是直盯著那盞鳳冠,目光漸漸寒起來。
他照顧恩錦多年,是最了解她的人。她臉上的一絲異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更遑論今日如此反常。
壓抑已久的徐家雜役馮九,如披著羊皮的獸,嗅見了半生渴念的血腥。
徐恩硯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馮九收住了陰狠神情,又換上仆人的微笑。離開照相館時,恩錦緊抱住手上的妝奩,像是母親護著嬰孩。她想了又想,還是不敢把剛才的事告訴哥哥,以為這樣就能當作沒發生過。
照相館老板叮囑三位小姐百日後再來拿照片,可最終,這套喜照成為無人認領的棄物,隻除了徐恩硯當天從廖子君的攝影師手底下偷出來的一小張底片,他不想厚著臉皮讓子君送一張照片給他,隻能采取這種順手牽羊的方式。
第二天,徐恩硯就去影印店洗了張五寸照,放在錢包的隱蔽處,直到走回了徐家的宅邸門口,他還攥著錢包不撒手,一邊抬頭望風,一邊埋頭猛看照片上的人,他最喜歡的女人,她穿著婚紗,就像要嫁給他……
這時,他不期然感到肩頭上挨了一記輕拍。
他刹那回頭,有個女孩穿著藍布印花裙子衝他輕笑。
他們有多久沒見了?
“唐櫻?你怎麽來了?”徐恩硯有些出其不意的驚喜,“剛到嗎?唐叔叔呢?”
“嗯,我們剛到,我爸聽說徐叔叔這段時間總病著,就過來看看他,我們兩家好多年都沒聚過了……喏,我爸去那邊抽煙了。”唐櫻指了指遠處,隻見唐鐵山一身布衣肅立,手執煙鬥,身形偉岸中透著一點蒼老,歲月還是在這個鐵漢身上留下了痕跡。
當徐恩硯駭覺自己手上還拿著那張照片的時候,唐櫻已經非常八卦地望了過來,“恩硯哥,你剛才鬼鬼祟祟地在看什麽?咦,新娘子?你結婚啦?”
“沒有,沒什麽……”徐恩硯慌忙收起照片,衝唐櫻露出八顆牙齒的笑,“哪有什麽新娘子,你看錯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徐恩硯如何知道,他的新娘永遠不會是照片上的女人,而是眼前婷婷而立的姑娘,她才是他今後的妻子,是真正穿起婚紗將身嫁予他的人。
“對了,你們怎麽站在外麵不進去?”徐恩硯掏出了家門鑰匙,隔著大門,他隱約聽見了小西激亢的吠叫,這小家夥一向溫順親熱,今天是怎麽了?
“我們按了很久的鈴了呀,可是沒人來開,隻有小西在猛叫。”唐櫻攤手。
“這怎麽可能?家裏明明有人啊。”徐恩硯心中陡地響起警報,別說家裏侍衛仆從十幾人,就算再不濟,恩錦至少是在家的,她出門絕對不會不帶小西。
鑰匙在鎖孔中咯吱一扭,大門應聲而開,整個宅院靜得像墳場,杳無人跡……徐恩硯剛走進去幾步,小西就從主樓那邊飛奔而來,前爪亂抓,狂叫不止,徐恩硯嗓子一腥,看見小西咧開喘氣的嘴上一片血汪汪。
小西用牙齒扯住徐恩硯的褲腿狠命往主樓的方向拖,徐恩硯一直被它帶到恩錦的房裏,隻見恩錦跪坐在地板上,淌著眼淚,麵如枯骨,手上的匕首正抖抖顫顫地橫在她森白細脆的手腕之上。
“哥,我們完了……”恩錦慘笑,“鳳冠被馮九拿走了,他什麽都知道了!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