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永遠等她
晨霜打濕了徐恩硯的頭發和西服,他腳麻得站不穩,像個傷殘的老兵。吳若初終於心軟了一回,開門放他進來,哪怕讓他吹吹暖氣也好。
徐恩硯在委托人的椅子上坐定,往手裏嗬著熱氣,半晌才暖過來。吳若初萬般無奈,“徐先生,請你以後不要這樣睡在事務所門外了,這麽冷的天氣你會生病的,廖小姐也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
“我沒關係。”徐恩硯摩擦著凍紅的手,“是我活該。”
“不是我想讓你傷心,可你和廖小姐已經沒有緣分了,她不肯見你,決心非常堅定,你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吧。”吳若初的工作本是勸和不勸分,現在卻完全倒了過來。
“我明白……她是恨我,可她不會一直恨下去,總有一天,她會原諒我的……因為,她畢竟愛我……”
“她愛你,所以你怎麽傷她都可以?”吳若初有些不平,“她托我轉告你,你們之間早就結束了,她現在很好,生活很平靜,請你不要再打攪,回去跟唐小姐在一起吧。”
“不可能,我來了這裏,就絕不會再回去,我也不求她真的原諒我,隻要她給我一個彌補的……”
“你能彌補得了什麽?她的腿還回得來嗎?那些血債洗得脫嗎?你根本就不知道,她為你嚐過多少惡果……對了,她還流過兩次產,都是你的孩子,大概沒跟你說過吧?”
“流產?”徐恩硯冷色的眸子一抬,“我……我不知道……什麽時候?”
“一次是在你上軍校的時候,她去首都看你,回來後發現懷孕了,就自己去做了人流,從來沒跟你提過吧?還有一次,是她進軍事基地的前一陣,為了給你探情報,爬到一扇不算太高的窗戶上,結果摔了下來,人是沒事,隻是孩子沒了,她也沒有通知你,自己跑去找醫生,可又不敢去大醫院,怕傳到廖家人的耳朵裏,所以隻是去了執照都不見得有的小診所……徐先生,你說你太太是天生不孕的,你一直都沒有孩子,現在你看到了嗎,有個女人為你懷過兩次孕,可你什麽時候替她想過?她甚至不需要開口問你,就很自覺地拿掉了孩子,因為她知道你不想要,也不能要。”
“她……她從來沒有說過這些……”徐恩硯怔怔地,“如果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又怎麽樣?你會把孩子留下來?會娶她?或者,你會陪她去做人流?別騙你自己了,每一樣你都不會去做的。”吳若初惘然一笑,“也許你一直覺得廖子君心腸挺硬的,除了你,她對誰都可以很冷血,但……那畢竟是你的孩子,當她看見醫生從她身體裏取出那個胚胎的時候,真的不會有一點心痛嗎?你說你想彌補,這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你又怎麽彌補回來?”
徐恩硯沉默了,吳若初緩慢靠向椅背,等待他繼續癡纏,或是知難而退。
“以前我對她不好,一直都不好……”徐恩硯最終拿出錢包裏那張廖子君的婚紗照,用指尖細拭,“周圍有太多阻力,我爸爸、我弟弟,每個人都想知道我最看重的究竟是她,還是徐家……到了今天,我再也沒有什麽牽絆,可以誠實地麵對她了。她告訴我,人這一輩子,就是苦等一朵蘭花開的過程,日日守,夜夜盼,一開始連半個花苞也沒有,可是不要絕望,隻要再等等,一定會有轉機,花開的時候,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不願見我對嗎?沒關係,沒關係,我會一直等她,永遠等她,等到老,等到死。”
吳若初眼角微濕,“事到如今,你才肯承認她是你的蘭花?”
徐恩硯再度憶起那個亮著螢火的山洞,十八歲,臨別那夜,他和廖子君在洞穴中纏綿,及至拂曉之時,他啟程去了首都軍校,廖子君把玻璃罐中的螢火蟲屍體埋葬在泥土裏,灑了些感傷的淚。
下山後,廖子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朱雅曼,自己和徐恩硯由於分隔兩地而分手,從此隻是普通朋友的關係了。
正處在情場得意中的朱雅曼聞言無限歎喟,連忙將自己戴著訂婚戒指的手藏到身後,轉頭就無比義氣地陪著子君出去吹風散心,想為她排遣失戀的苦悶,又動手做了抹茶蛋糕,辛勤地在湖邊鋪開餐布,拉著子君坐下,開始痛罵徐恩硯那個浪子不懂得珍惜好姑娘,隻不過隔了點空間距離,心就野了……
廖子君吞咽著微苦的抹茶蛋糕,聽著好姐妹掏心窩子的演講,心中又暖又澀。
朱雅曼哪裏會知道,其實廖子君根本就沒有和徐恩硯分手,之所以扯了這個謊,隻是為了防住她這個廖家的未來媳婦罷了。
徐恩硯去首都後,廖子君沒法直接跟他取得聯係,電話和書信往來都是通過恩錦。
去徐家找恩錦玩時,子君會把自己寫好的厚實信件偷塞到那隻妝奩裏,由恩錦指揮著徐義龍寄出去,等到徐恩硯回信了,又交到子君手裏,循環往複,枯燥不止,恩錦卻一個哈欠也沒打,隻是戲謔著說,“我要是穿條綠裙子,就成郵筒了!”——即使她的雙眼從未有過對綠色的認知。
徐恩硯的回信終歸比較少,他這人就是愛端架子。有時廖子君寄了五六封信,他才回一封,大多是平鋪直敘軍校生活,篇幅不長,一副懶得跟她多廢話的樣子,但字跡絕非粗率搪塞,而是筆力遒勁,墨漬深洇,有一種軍姿的風骨。
廖子君能想象他結束了一天的疲勞訓練,靠在床上打著手電,撐著眼皮,一筆一劃寫信的模樣。
偶爾他們也會約好時間打電話,廖子君攥著恩錦房中的聽筒,他的聲音從聽筒的小孔裏滲過來,粘著她的耳膜。兩人講電話的聲音很小,就像靠在一起咬耳朵。
徐恩硯會跟她談起自己的不堪重負,他身上負載了太多厚望,總覺得無論怎麽做,都無法達到父輩和師長所設的標準,他甚至會想,如果來這裏上學的人不是他,而是廖寅漢,大抵不會這樣無措吧。
廖子君專心聽他大吐苦水,並沒有留意電話裏傳來了“嘎嗒”一聲短促的輕響,那是徐義龍憤憤地掛下了客廳裏的分機——他一直都在偷聽哥哥和廖子君的通話內容。
哥哥對家裏人一向報喜不報憂,徐義龍壓根不知道他在外麵有這麽多苦衷,這些訴苦的話,哥哥隻對廖子君一人說,語氣裏甚至帶點依戀,像個跌破了膝蓋的孩子忽然碰見最親愛的那個人,裝嗔又呼痛,隻為讓她給他揉一揉傷口。
通話的最末,廖子君淺聲說,“徐恩硯,我們舞團下個月去首都演出,我去看你,好不好?”
徐恩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笑,沒笑出聲,隻是拖長聲調說,“你想來就來吧。”
“舞團老師讓我負責那邊的手續,所以,我會提早幾天到,一個人。”廖子君怯懦道,“地方我不太熟,你會來火車站接我麽?”
“不會!”徐恩硯回絕得一幹二淨,“我很忙,要訓練!”
廖子君知道徐恩硯就是這樣,她早已習慣了不對他指望什麽,所以抵達首都的那天,她獨自拎著裝滿戲服的小箱子擠下火車,在前壓後擁的人潮中鑽進鑽出,熱出了一腦門的汗,辮子好幾次被旁邊旅客的衣服拉鏈勾住,幾番拉扯便如亂草一般。
她弄不清方向,就連出站口在什麽位置都不曉得,腳上接連被踩了許多下,還未拔出腳來,就感到身後有人猛拽了一下她的頭發,她向後倒去,以為自己要被踩踏身亡了,可迎接她的卻是一方格外暖實的胸膛。
她一喜轉身,徐恩硯穿著一身斑駁的迷彩衝她笑,帶著溫柔的邪氣,然後他上前一步把她這個滿臉汗汙、蓬頭亂發的瘋婆子抱在懷裏,成為人山人海的火車站一景。
他抱得那麽緊,緊到廖子君隻能在他胸口嗡嗡地問,“你不是說不來接我?”
“我還不是怕你被人販子拐走了。”他哼道。
“火車站這麽多人,你怎麽一下子就找到我?”她又問。
“你長胖了,目標大,好找。”徐恩硯照例氣她,其實真正的原因當然不是像他說的這樣。不知為什麽,方才他一進站,四下這麽一打量,就神速從人群中辨認出了她的身影,她提著箱子顫巍巍茫茫然,在徐恩硯眼中,清晰得如同打了一束追光燈,她走到哪裏,世界就亮在哪裏。
把她送到下榻的旅館後,徐恩硯就回學校去訓練了。廖子君放下行李,去了首都劇院訂場地,為舞團打前站,晚上拎了袋泡麵回到旅館,就看見徐恩硯在房間門口等她。
“校規嚴,不準外宿,我是偷溜出來的。”一進房間,他就把她抵在門上一通亂吻,她拎著的那袋泡麵全給擠碎了,思念在這一刻漫溢成汪洋大海,衝潰堤防,奪城掠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