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世交仇敵
“我特別喜歡這首《蘭花草》。”女孩眸光清澄,“我好久沒給人唱過歌了,媽媽死後,我都是唱給自己聽……對了,你是誰呀?我在這山上從沒見過你,你肯定是遊客吧?我跟你說啊,你可以等天黑了之後再出來,山裏會有很多螢火蟲,特別好看!我喜歡把螢火蟲收集在瓶子裏,我們家交不起電費的時候,就是用螢火蟲照明……”
徐恩硯見她又開始滔滔不絕,不免頭大,趕緊把膝上的書翻開,顯示出自己很嫌她吵的樣子,她卻指著他的書說,“你不是喜歡看書嗎,螢火蟲是最好的讀書燈了……”
露螢清夜照書卷,倒也詩意。但徐恩硯還是跟她抬杠,“我家有錢得很,用不著這種讀書燈……”
話還沒說完,她就離奇地撲了過來,湊到他膝蓋旁,望著他書中的美狄亞插圖,驚歎道,“這個公主好美啊!”
她滿是塵土草屑的布裙就這樣蹭在他潔淨的T恤和長褲上,她嘴裏的狗尾巴草隨著她的話語柔柔搔在他拿書的手背上。徐恩硯忘記了她身上令他反感的塵垢,隻記得自己手上難受的癢意。
插圖中的美狄亞笑得癡狂,徐恩硯“啪”地合上書,撤開身子,“有什麽美的,她是個壞女人!”
“壞女人?為什麽……”女孩臉上出現了迷惑,“你肯定在胡說。”
“我胡說?哼,你上過學嗎?讀過幾本書!”徐恩硯怎能容許她抨擊自己的權威,還要爭辯下去,卻聽見身後傳來奔跑聲。
“子君,我找你好半天了,時間不早了,爸爸的車在那邊等,我們該走了。”
徐恩硯回頭一看,猛然起身,女孩也站了起來,撣了撣裙子上的土,“哥哥,我這就來。”
徐恩硯錯愕地看著出現在此地的廖寅漢。
廖寅漢是廖家大少爺,比徐恩硯大兩歲,已經長成了半個男人。這個做“哥哥”的衝子君伸出一隻手,眼睛卻審視著徐恩硯,顯然也在為突然碰見他而感到十分意外。
“她是你妹妹?”徐恩硯不可置信。
“嗯……新來的妹妹。”廖寅漢含糊其辭。
子君跟著哥哥走了,幾步一回頭地望向徐恩硯,可他卻盯著自己的書,再不肯理她了。
快天黑的時候,確定母親和馮九已經全麵結束,徐恩硯便回了別墅裏。弟弟徐義龍正在客廳裏玩電子遊戲,徐恩硯悄然走到他後麵,猛地傾身亂搖了一下他的手柄,害得跑道上的賽車咚地撞到了障礙物。
徐恩硯哈哈大笑,徐義龍驚慌萬狀,忙於補救遊戲,也顧不上跟他算賬,隻是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你等著!”
徐恩硯才懶得等,走進房間去看妹妹,卻正好撞上端著糕點而出的馮九,徐恩硯臉色一冷,馮九欠了個身,“大少爺回來啦,小姐剛才嚐出糕點裏少放了一味藥材,我這就讓廚房重做去,你還別說,小姐的味覺是真靈!”
徐恩硯沒等馮九說完就進了房間,再多看這個男人半秒都是反胃,妹妹徐恩錦坐在書桌旁,埋著腦袋寫盲文,導盲犬小西伏在桌下打瞌睡。
恩錦的眼睛從出生起就幾乎全盲,隻能看見一些模糊的光影,馮九剛拿走的藥糕是給她明目的,不過效用甚弱,頂多是心理安慰。
“又在給唐櫻寫信啊?”徐恩硯摸摸妹妹的頭發。
唐櫻是父親至交唐鐵山的女兒,父親和唐鐵山是戰爭年代一同闖過來的好兄弟,後來父親當了官,唐鐵山卻無心官場,卸甲歸田,去了邊境某個風景如畫的小鎮,過起了凡夫俗子的日子,但兩家的情誼還是延續至今,恩錦和唐櫻一直都是筆友。
恩錦把刻滿盲文的紙張放進一隻信封裏,十指靈捷,一點也不像失明的人。寫完信後,她從抽屜裏拿出了心愛的妝奩。那是她母親留下的遺物,每天她都會用絨布輕輕擦拭一遍,不許別人幫忙。
恩錦的媽媽是個女伶,雙眼雖也是瞎的,卻唱得婉轉戲文,妝奩裏有胭脂眉筆,簪花紅纓,還有一頂做工繁複、如建築回廊般枝杈交錯的鳳冠,是恩錦的媽媽親手所製,材質雖不貴重,模樣卻極為靚巧,珠光瑩瑩,末梢如蝶翅微顫,深凹的內部如神秘隧道,整體瑰麗而又詭譎。
恩錦珍愛這妝奩中的每一樣東西,更無時無刻不在懷念母親。
徐恩硯想起了同樣喪母的廖子君,回到自己房間裏,他關上燈,竟發現幾隻明燦燦的螢火蟲在敲擊著他關閉的窗,他沒有動手開窗放它們進來,隻是靜靜看著,直到那微光消隱。
廖子君離開了山間,跟著廖家人進了城。暑假結束後,徐恩硯也回到了城中,可他的生活卻與往日再也不同,身後多了她這個甩不脫的小跟班, “徐恩硯!徐恩硯!”
每當她脆生生的聲音再度響起,徐恩硯都覺得無限抓狂,身旁的徐義龍賊眉鼠眼地笑,撇下哥哥自顧往前走,書包帶子放得老長,顛顛地掛在屁股後麵,“哥,你那條尾巴又跟來了,廖家的小姐怎麽就纏上你了,我看可不太妙啊!”
“你給我閉嘴!”徐恩硯跑也不是,留也不是,隻能眼睜睜看著廖子君衝到麵前。
她已經不再是初見時那個粗衣素麵的小姑娘了,來到城裏後,廖家人把她從頭到腳重塑了一番,在外形上,她已與尋常的官家小姐無異,拉直過的長發,典雅的連衣裙,精良實用的書包,還有腳上一雙輕軟的舞蹈鞋。
隻可惜她說話的口音依然帶著土味,學習成績也不太好。在此之前,她已在山裏的小學念完了六年級,隻是學得不太紮實,但一點都不妨礙廖司令動動嘴皮子就將她送進了這所高級私立中學,也是徐恩硯考上的學校。
由於徐廖都是軍人家庭,絕不會溺愛子女,所以兩家的孩子都是步行上學。令人扼腕的是,從徐家去學校的路線有一小段是跟廖家相同的,廖子君每每在這條路上看見了徐恩硯,就扯著嗓子喊他,邊喊邊跑。
廖寅漢作為哥哥在後麵沉著臉跟隨,並不希望妹妹跟徐家少爺離得太近,同理,徐恩硯也不想過多搭理廖家的小姐,徐廖兩家維持休戰的共識就很好,萬不能談什麽親厚。
但廖子君初來乍到,根本不懂這規則。
“徐恩硯,你為什麽裝不認識我。”廖子君攥著書包帶,眼裏是赤誠的疑問。她的穿戴早已讓人耳目一新,但山野精靈般的爛漫眼神卻如故。
“我的記憶力是很有限的,閑雜人等說忘就忘,你不就是山裏的野丫頭嗎,我幹嘛要認識你。”徐恩硯抿著薄唇,望了望前方的徐義龍,又瞥了瞥後方的廖寅漢,芒刺在背。
“可我已經是廖家的小姐了啊。”廖子君臉不紅心不跳地擺出這個名號。
“什麽廖家小姐,你媽媽隻是個舞女!”徐恩硯想趕開她,也顧不得說話的分寸。
廖子君漲紅了臉,“舞女有什麽不好,我媽媽喜歡跳舞,我也喜歡!喜歡有錯嗎!”
由於廖子君的文化成績總是略顯低迷,廖司令便讓她去學了舞蹈,每當她跳起舞來,才會有人對她投去一絲難以掩藏的讚賞眼光。
徐恩硯聽過一些流言蜚語,說廖子君的媽媽以前是夜總會的舞姬,剛滿十五歲就在風月場上打滾,一度被廖司令包-養,懷上子君後,為了不影響廖司令的仕途,竟不辭而別,回到山上的老家避人耳目,生產時不幸落了病根,過了幾年就香消玉殞了。直到最近,廖司令才輾轉得知子君的存在,帶她去做了親子鑒定,把她接到了廖家。
廖司令現今在官場已是手握乾坤,私生女並不足以構成他的汙點。據說,為了博取父親的歡心,子君曾在他麵前獻了一支踉踉蹌蹌的舞,雖不上台麵,他卻甚是受用,正式學舞後,子君的世界陡地寬了,眼花繚亂的陌生大都市裏,跳舞是她找回自信心的唯一方法。
“子君,別站在路上說話了,我們要遲到了。”廖寅漢適時介入,終結了這兩個小孩的紛爭。
身為廖家大少爺,廖寅漢在學校裏並沒有忌諱承認廖子君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並且還處處關照她,但誰都看得出來他神情間的無奈——他隻是在盡責罷了,並非真的歡迎這個突然冒出的家庭新成員。
徐恩硯獨自落在後麵,望著廖子君被風掀起的蝴蝶結發飾,耳邊回響著父親的囑咐,“對於廖家的一切,你都要多防著些,因為總有一天,我們是要跟廖家大動幹戈的。”
徐恩硯的父親徐司令是一名曾率領千軍萬馬破敵的鐵腕軍官,從戰爭時期殺出血路,和平年代韜光養晦,攢下權勢,依靠著亦黑亦白的手段攀到今日的高位,運籌帷幄萬人之上,在整個南方軍政界,他說一,基本上無人敢說二,唯有另一派與他齊頭並進的凶猛勢力,就是來自於廖子君的父親廖司令,論陰謀陽謀、顯赫聲威、過硬手腕,絲毫不輸給徐司令。
徐廖二人暗戰多年,以世交之名,行仇敵之實,表麵上共侍一主,友好競賽,實際上每時每刻都視對方為眼中釘,急不可待地想要拔去。之所以至今仍劃界而治、相安無事,是因為他們手中都握有一份對方的犯罪鐵證,一旦公開便是神仙也救不了的身敗名裂,於是,他們隻能按兵不動、彼此牽製,總好過同歸於盡。
如果未來的某一天,徐司令成功地銷毀了廖司令藏匿的徐方罪證,那麽,便可大膽放心地將手上的廖方罪證曝光,這場持久戰也就分出了勝敗。
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