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折翼天使
“我是老師,老師總是要保護學生的……學生以後不可以再胡鬧了。”尹怡臉上是恐懼的微笑,她吃力地仰頭望向他,“慎謙,恐怕我的孩子……”
她陷入昏迷,這句沒說完的話或許並不存在托孤之意,但她的孩子最終還是將一生都交托到他手裏。
救護車上,尹怡已經開始大出血,在手術室裏搶救了近二十個小時,深冷的冬夜,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靜寂,帶著生之劇痛與死之長恨,阮伊來到這個世界。
阮慎謙卻對那聲啼哭恍若未聞,他沉溺在沒頂的哀慟中,當時他寧願活下來的是她,而不是這個孩子。
尹怡的死究竟該歸咎於誰?無論阮慎謙多少次告訴自己,我並不是直接原因,並不是罪魁禍首,卻還是難以逃脫內心的譴責。如果不是他的衝動,事情不會落得覆水難收,是他害死了她……
他甚至無法知道,在她臨死之前,是否對他的癡戀有過一絲動容。
阮伊的父親以意外誤傷之名推卸了責任,將這禍事了結。呱呱墜地的女嬰來得再怎麽不合時宜,終歸是要跟著家裏人的。阮慎謙看著剛出生的阮伊被她的生父抱走,幾乎沒有想過這孩子以後要怎麽生活。
再次得知孩子的下落時,阮慎謙已經二十四歲,中間的那幾年,他把這件往事爛在了肚子裏,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尹怡留下的隻有畢業時相贈的那張照片,被他壓在枕底,有緣或無緣,無從定論。
他覺得自己始終活在她的注視下,為了她而努力學醫,做個好學生,同時也為了她而懲罰自己,不去愛上誰,不追求什麽快樂……他對待一切皆是禮貌而淡漠,攢下了那麽多感情,冥冥中隻為有一天傾注於她的女兒。
他偶然從舊同學那裏聽說,當年尹老師的女兒被生父抱走後,沒多久便被遺棄了,現在不知道在哪個孤兒院捱日子呢。
驚痛之下,阮慎謙立刻編了個理由,托了政府部門工作的一個朋友去查找,幾番周轉後,終於查到了女孩住在哪家孤兒院。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麵色不善的孤兒院院長聲稱,就在前一天,這孩子不小心走丟了,真是萬分抱歉。
然而,據孤兒院裏幾個掃地的大媽暗中透露,那個七歲的小姑娘其實是半夜自己翻牆逃出去的。
阮慎謙灰心喪氣,以為再也不可能找到尹怡的女兒,可是天意卻讓她在熙來攘往的沙灘上主動扯住了他的袖子。隻消一眼,甚至不需要孤兒院院長衝上來說她就是院裏走丟的孩子,阮慎謙也能斷定那正是他要用盡餘生去珍愛的人。
他對七歲的阮伊說,“跟我回家,從我第一眼看見你,我就喜歡你。”
阮伊露出天真的梨渦,“一見鍾情?”
他騙著她,點了點頭。
她是一隻折翼天使,在凡間被善心的樵夫救下,從此情根深種。可樵夫沒有告訴她,上帝用來砍掉她翅膀的那隻斧頭竟是由他鍛造,當他把無依無靠的小天使擁入懷中的時候,也不過是因為想起了她母親的眼淚。
他比她所知的更自私。
窗外閃電如扼喉的白綾,阮伊幾乎不能呼吸,“你的意思是,我愛上的人其實是把我變成孤兒的一雙推手?領養我隻是為了舊情,為了贖罪?而我爭風吃醋的對象是我死去的媽媽,如果她還在世上,你根本不會愛我,也許還會討厭我,因為我是她和另一個男人生下的孩子,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你得不到她!”
“不,不……”阮慎謙拚命搖頭,口中隻得這個字。
“你得不到她,至少可以得到我,我就像一件替代品……”阮伊任淚水填滿她笑出的梨渦,“這麽多年,你把我養在身邊,當你看著我的時候,可以滿足對她的幻想……現在你和我在一起了,你抱著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把我當成她?”
“別說了……伊伊,我求你別說了……”阮慎謙蹲在暗處,捂住自己的臉,感到五髒六腑都在撕扯,“我沒有把你當成她,你是你,她是她……你可以怪我騙了你,害了你,可我現在是愛你的,不,我一直都愛你……”
“以前你不敢愛我,你寧願娶一個認識不到半年的女人,也不願看我的眼睛……你對我說,那都是為了我好,讓我不要綁在你身上,而要去過自己的生活,阮慎謙,其實你隻是怕她在天上看著你,看著你是怎樣占有她的女兒,你為我付出這麽多,給我插上一雙我並不稀罕的翅膀,也隻是想要她認同,可是……”阮伊淌著淚蹲在他麵前,“我們如今成了這個樣子,你要怎麽向她交代?”
他疼得閉上眼,卻準確地抓住了她的手,“伊伊,我知道我說什麽都沒用,你把我當成罪人也好,就算你以後不會再原諒我,想懲罰我後半生也好……可我們一起生活快二十年了,我對你有多少感情,你真的感覺不到嗎?”
“阮慎謙,再回答我一件事吧。”她柔柔地將他的手舉到自己的臉頰旁,“如果沒有她,如果她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你看見我流落在沙灘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投奔,你會不會想要給我一個家?我要聽真話。”
這問題也是太傻,如果沒有她,又怎麽會有她呢?
阮慎謙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什麽,貼住她臉頰的手開始下墜。
世上哪有那麽善良的人,路遇一個非親非故的孤兒,就能不問因由將她帶回家,一生相依?
“你不會的。”她鬆開了他的手,“你領我回家,也不過是因為你愛她……我不得不佩服她,什麽都沒有給過你,卻這麽容易就套牢了你,寂寞的時候用你來消遣,過得不好也拉你下水,讓你陪她墮胎,為她打架,犧牲半輩子的心力來幫她養孩子!你的感情都被她耗盡了,你卻覺得這是榮幸……”
“你住嘴……”阮慎謙抬起通紅的眼睛,想讓她收聲,“你不能這樣說她……”
“我怎麽不能說?阮慎謙,她隻是在玩你罷了,一麵貼著那個男人,一麵釣著你不放,你看,她算盤打得多精啊!你知道嗎,要是我能像她一樣高明,今天就不會這麽難過了……”
“你以為隻有你難過?伊伊,她是你媽媽!十月懷胎生下你的人!她已經不在了,你為什麽要跟她較勁?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你,你媽媽和我曾經有過什麽,你還會這麽恨我嗎?”
“如果是那樣,我根本就不會愛你,更談不上恨,我會讓自己離你遠遠的,永遠都不靠近你!”阮伊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倒退幾步,閃電的慘光削過,映亮了她猛然揮出的手,她將母親的照片惡狠狠向他擲去,期待著它最終墜落在地,就像一件被遺棄的東西,就像她自己一遍遍經曆的命運……
可是阮慎謙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探向了照片在空中劃出的那道弧線,那畢竟是他珍藏了半輩子的物品。也分不清是出於對死者的愛,還是出於習慣,他讓照片如歸依一般飄入他手中,好像這是世上最自然的事。
照片是她留給他的遺物,而阮伊又何嚐不是?
那一瞬間,阮伊忽然安靜了,整個世界隻剩雷雨聲,飛沙走石。
“阮慎謙,我們還是算了吧。”
當晚她便不告而別,迎著錐心的雷電,如同七歲時咬碎了牙根逃出那間令她心灰意冷的孤兒院。她忽然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她的出生是阮慎謙不堪卒睹的錯誤,她的成長隻是他補償過失的一件工具,至於她的愛情……借屍還魂罷了。
阮慎謙翻遍了整座城市找她,一時之間,他的親戚朋友無不聽說阮伊出走的消息,紛紛幫忙出力,有人真心有人假意,尋找起來都是毫無方向。
當他們一個個登門表示慰問,說阮總的養女一定會早日歸來時,阮慎謙隻是極淡地垂了垂眼,撂下一句,“誰說她是我的養女?”
幾個月以來,阮伊音信全無,阮慎謙在人前並不多說一句,但人們還是能看出他的焦心。終於有一天,他在阮伊的臥室獨坐時,從她的一本畫冊裏發現了一張舊而皺的名片,上麵寫著一家名叫“燈火闌珊”尋人事務所的機構,法人是聶瓊。
聶瓊是他生意上切磋過的一個朋友,這張名片本來是給他的,不知怎麽就到了阮伊這裏。
尋人事務所的聶太太接待了他,沉靜地聽完了他和阮伊的故事,沒過幾日便在城市的邊緣找到了正在收容所照顧老人的阮伊。
阮伊靜立於秋陽中,嘴角有倔氣,說出的話卻是極輕,“聶太太,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回去。”
阮伊不願收下阮慎謙給她的銀行卡,推開後甚至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仿佛那是她極不想觸碰的東西。
吳若初卻把那張卡重新塞還給她,“阮先生說,這錢不是他的,都是你工作後每月打到他帳上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下,你肯接受了嗎?”
這是吳若初第一次去找阮伊,沒有能夠把她勸回去。阮伊原以為自己和阮慎謙是兩股擰成一體的繩子,盤根虯結,誰也不能拆分,卻不知阮慎謙的本意隻是將這根繩索用來自虐與自救。
吳若初離開時,阮伊將她送到走廊上,獨臂小男孩樂顛顛地拎著一把逼真的玄鐵重劍奔了過來,阮伊倒也配合,運功與他過招了幾輪,就像在拍武俠片。獨臂小男孩咧開嘴笑,那一刻的純粹笑顏用幾千隻相機定格都不為過。
“他們都是被這個世界遺棄的孤兒,我會留在這裏陪著他們。”阮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