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世俗難容
阮伊想笑,費了很大力氣也沒有做到,“你覺得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所以你準備帶著這樣的秘密跟我過一輩子?阮慎謙,你真能安得下心,瞞我一輩子?”
他垂在身側的手控製不住地抖,“我以為你不必知道,隻要我對你好,隻要我愛你,你為什麽要知道這些?”
“你對我好,因為我是她的女兒。”阮伊一步步走近他,四周雷電交織,“你真的那麽喜歡她?你願意去撫養她的骨肉,為了這個,不惜讓自己的人生完全偏離原來的方向?告訴我,她究竟是你的誰?”
阮慎謙失魂落魄地蹲了下來,全身都似在漸漸僵硬。半晌,他終於開口,“她……是我的老師。”
遇見尹怡的時候,阮慎謙還隻是個十二歲的慘綠少年。
如果說阮慎謙和阮伊的緣起是建立在一段前塵舊事的基礎上,那麽初識尹怡則徹徹底底是虛無縹緲的一見生緣。
那天他隻不過剛輸掉了甫入初中的一場足球賽,滿身泥汗地跌坐在操場邊,四周是勝利者的鑼鼓喧天,火辣辣的太陽在眼皮上晃出幾個煩人的光圈,他用手擋了擋眼睛,背對著幾乎要掀翻天空的操場,不經意將視線移向左邊的校園小道時,透過指縫看見了一個背著畫板的年輕女子正徐行而來。
女子的長發如同一匹被墨洗過的綢緞掛在身後,身穿一襲白色長裙,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瑕斑,潔淨如水中白荷。
反觀阮慎謙自己,在球場上拚殺了九十分鍾,早已是髒得如在泥裏打過滾,手肘和膝蓋都有不知何時落下的擦傷。
那女子越走越近,阮慎謙起初想拿掉自己擋著眼睛的手,把她看得更清楚,卻還是不太敢,在她驚人的清麗之下,他顯得如此渾濁而挫敗。
經過他身邊時,她沒有停下腳步,然而,當她踮著腳觀望了一番操場的情形,似乎意會到了身後那個捂著眼睛的男生是不幸落敗的一員。
於是竟又折返回來,帶著一種好奇的同情打量了他一會兒,在泛濫成災的陽光之下展眉一笑,向他伸出一隻手,“起來吧,別哭了,下次再贏回來就是了!”
他沒想到自己在她眼裏居然成了輸掉球賽就哭鼻子的可憐蟲,於是趕緊撤回擋眼的手,她的白裙映著如雪的陽光,他年少麵薄,當然不敢去拉她的手,自己拍了拍衣服就站了起來。
往後的日子裏,他不止一次地懊悔,為什麽沒有去牽那隻手,哪怕隻有一秒鍾。
阮慎謙並沒有像尹怡所說的那樣,下次再把比賽贏回來,他對足球的興趣逐漸減弱了,開始把課餘時間轉投於學校的美術班,尹怡正是那裏的美術老師,剛從大學畢業,充滿教育熱情。
阮慎謙和她之間差了將近十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對她情竇初開,隻是很簡單地想要見到她,試圖改變初見時自己留下的那個灰頭土臉的形象。
可惜的是,阮慎謙的繪畫天賦太有限,無論他多麽專心地聽講,畫出來的東西永遠是扶不起的阿鬥,再加上他這人本就學不會收撿,座位周圍總是堆滿了畫錯的廢紙、禿了的鉛筆,結成硬塊的顏料……所有同學都覺得尹老師應該把他驅逐出境,再也不準他踏進這個畫室一步,尹怡卻總是虛懷若穀,對誰都是諄諄教導。
有一次,阮慎謙滿頭熱汗地妄圖將窗前一隻造型挺立的紫色花瓶搬到畫紙上,最後的成品卻是一灘歪七扭八的紫水泥,尹怡看了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梨渦在嘴邊綻放。就憑阮慎謙這不倫不類的獨特,她想不記住他都難。
初中的學習任務日漸繁重,阮慎謙終於放棄了對他來說純屬白折騰的美術班,但依舊跟尹怡保持著深深淺淺的聯係。
被課業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阮慎謙總是借著午休時間溜到畫室,尹怡發給他幾支筆,讓他為所欲為亂畫一通,多少壓力都稀釋在那些莫可名狀的色彩中。
阮慎謙的父母工作忙起來,一時顧不上他,尹怡就從自己家裏燒些小菜給他帶過來,或許不為什麽,隻是出自對學生的關懷。
這幾年來,她送走了一撥又一撥學生,可阮慎謙還是留在這裏,解著代數背著英語在她的畫室中徘徊忘返,仿佛世間再沒有別處可去。
高中時阮慎謙和幾個男生起爭執,打了頭破血流的一架,是尹怡氣衝衝把他領到校醫務室。
她勒令他不許再這樣好鬥,上好藥後,她望著他染了不少血漬的襯衫,頗有些觸目驚心,身邊又找不到可以給他替換的衣服,即使他現在回家去,在路上也難免遭人側目。
於是她帶著他去了畫室,蘸了顏料就往自己和他的衣服上抹,他的白襯衫和她的白裙子登時變得如同五彩鳥羽一般,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好了,現在我可以送你回家了,被當成兩個瘋子也不怕。”就從那一刻起,他開始愛她。
可她心中另有愛人,她跟那個男人分分合合,始終無法將他抓牢,當她在無人的畫室裏咬著胳膊飲泣時,是阮慎謙走到她身後,甚至不敢將一隻手放在她肩上。
但她知道他來了,竟含混而瑣碎地對他談起自己的愛情,最後靠著畫室斑駁的牆壁睡了過去,臉上沾著在他麵前盡情流出的熱淚。就從那一刻起,他的愛已不能回航。
最初他喜歡她,隻是一份依稀的情愫,然而,當這情愫貫穿了他的整個少年時代,就成為了他生命中舉足輕重的一頁。
高中畢業的聚會上,每個人都在狂歡,阮慎謙卻為了自己醞釀很久的一個念頭而焦慮無比,他明明沒有喝酒,卻仿佛邁著醉步一般走出了掛滿氣球和彩帶的教室,找到了在月光下獨自發怔的尹怡。
“你考上醫學院了,真好。”尹怡抬起手去拍他的肩膀,他已經比她高出很多了。
他沒有接話,隻是借了月光的昏薄,紅著臉對她道出這六年來的愛意。他知道這沒有一點用,她不會答應他什麽,但他就是想說出來,在畢業的離愁之中,在她不再是他老師的這一天。
她聽了他的訴說,表情卻被月光襯得更白。
“慎謙,你是我的學生,其實你並不真的愛我……”尹怡忽然將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我沒有機會了,也配不起你,你知道嗎,我已經懷孕了。”
那時他是多麽年輕啊,幾乎傻到想說,就讓我來做這孩子的父親。但他明白,他隻是個最無能的學生罷了,自顧自地攢了些空幻的愛,交到她手中便化作一團煙氣。
未婚先孕的尹怡變得孤立無援,那個男人根本沒有對她負責的打算。找不到人可以投靠的時候,她甚至求過阮慎謙陪她去墮胎,但最後出於母性,她還是決定生下孩子。
阮慎謙進入醫學院念書時,尹怡離開了工作六年的學校,租了個偏僻的房子養胎。她叮囑阮慎謙安心讀書,平時隻肯與他維持電話聯係,在那根細如遊絲的電話線中,她依然把他稱作學生。
大一的寒假,阮慎謙從學校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她的住處看她,他按著她給的地址一路找,終於停在她冷清的家門前,深呼吸了好幾下,懷著即將見到她的滿心熱望正要敲門,卻聽見裏麵傳來突兀的腳步聲。
然後房門猛地彈開了,尹怡護著肚子驚惶失措地衝了出來,緊接著,一個男人跟在她後麵追來,一手要去揪住她,一手高高揮起似是要朝她劈打下來。
阮慎謙迅速介入,胡亂將尹怡扯到自己身後,驚怒地發現她臉上已有掌痕,嘴角也帶著未幹的血色,隱匿已久的悲傷和妒恨頓時傾囊而出,“他對你動手?他居然對你動手?”
完全來不及看清,阮慎謙就撲上去和那個男人扭打起來,他被激紅了眼,什麽都顧不得了,一心隻想替她報複回來,他毫不懷疑,如果當時自己手上有一把尖刀,也會用足力氣紮過去。
那男人年富力強,阮慎謙也是初生牛犢血氣方剛,兩人一時難分伯仲,對方一邊試圖遏製住他,嘴裏還一邊不幹不淨地罵,“你和自己的老師搞在一塊兒,夠病態,夠畸形的!”
阮慎謙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麽,或許說的是,“我就是病態,就是畸形,誰能拿我怎麽樣?”
直到多年後,他發覺自己愛上阮伊,才再次回想起了這些話,它們竟是一語成讖,他今生都逃不過這世俗難容的愛情。
哭泣中的尹怡幾度趔趄著想要過來把他們分開,“慎謙!你在幹什麽!住手,我讓你住手,別再打了……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她扶著肚子,跪到地上拽住阮慎謙,試圖阻止這場打鬥。阮慎謙投鼠忌器,擔心弄傷了她,猶豫間手上一鬆,那男人掙脫了他的牽製。
樓道裏堆著不知是誰丟棄的幾根廢鐵料,當尹怡喘著氣將阮慎謙奮力拉開的時候,那男人用誰都無法回神的速度抄起一根鐵管,劈頭就朝阮慎謙悶敲過去。
在阮慎謙作出反應之前,尹怡已經擋在了他身前,他腦子裏全空了,隻見那一記鐵管直擊她的身軀,他所能做的僅僅是用手臂抱住她,“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