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心似玉墜
摩托車一路飛駛,吳若初黑色的眼幕上暈著各色燈光,糊糊地滲開。逐漸地,這些光線稀少下去,喧囂的聲響也徐徐擱淺在耳窩裏,隻剩下一些樹葉在頭頂沙沙呢喃,稠密如雨。
摩托車似乎已經不在平地上,地勢正緩緩向上,輪子底下有小石子摩擦的嘎吱聲,四周的蟬鳴也大了好幾個分貝,像在耳上裝了振動器。
吳若初裸露在外的小腿擦過軟茸茸的草葉,一陣輕癢,不知什麽時候,眼前的黑暗又出現了一點起色,朦朦朧朧的微光在她眼皮外劃過,稍縱即逝,難以求證。
“這是山上對嗎?”吳若初這才明白,“失明”也是一件技術活。
“你才發現?真笨。”魏榮光駕輕就熟地在石子路上穿行,“不許睜眼,地方還沒到呢。”
吳若初有些等不及,想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裏。她素來方向感不錯,知道這裏確實是有一座山的,這個城市一麵靠海,另一麵正是這頗有幾分幽深的小山。由於這裏和她的學校是一南一北,又沒人組織同遊,所以她一直都沒有來過。
更何況,她聽說幾年前這山上發生過一件慘事,是關於一個落馬軍官的女兒潛入山中軍事基地引起的風暴,雖然離吳若初的生活非常遙遠,但還是留下了一絲不妙的印象。
正想著這些,魏榮光已經把車停下了,周圍的野草蹭著車輪嚓嚓地響,魏榮光拉著她下車,然後她聽見了一陣噴霧劑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胳膊和小腿上毛毛雨似的涼意,以及一股驅蚊水的清香。
“原來你早有準備!你早就想帶我來這裏了?”吳若初想伸手拍打他,偏又不知道他的方位。
“嗯,我要把你帶到這兒劫財劫色。”魏榮光將她拉到身側,“當心腳底下。”
“好啊,那你要對殘障人士溫柔一點,走吧,導盲犬。”吳若初任他牽著自己前行。
他很紳士地帶她繞過盤結的樹根,散布的石塊,幫她撩起前方垂落的繁瑣樹枝,吳若初並不知道這些,隻知道他一直在使壞嚇唬她,一會兒說左邊有坑,一會兒說右邊有蛇,她偏不怕,偏要走得安之若素,氣死他,氣死他!
終於,魏榮光領著她停在了一片似乎很空曠的地帶,四麵的風暢通無阻,撞在麵頰上。
“可以睜開了。”魏榮光用手掠過她的睫毛,吳若初急切地睜眼,發現自己正站在半山腰的一個平台上。
就在她的腳下,是整個城市絢麗到極致的燈河,她的眼睛方才長時間處在黑暗裏,此時乍一睜開,像是無數燒熱的金子濺進眼裏,茫茫的城市如同飄動的光霧,玉雕的浮萍,也如一顆割出了無數切麵的鑽石。
一盞盞遠燈似夢似幻,隨著她睜大又眯起的雙眼,泛動著曲折蕩漾的細浪,仿佛有漫漶的煙氣升了上來。她揉了揉眼睛,都不敢大聲呼吸,害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將這彩雲琉璃般的畫麵震碎了。
“你怎麽會知道有這麽一個地方?”吳若初驚歎。
“有天晚上,客戶的車壞在山路上,我過來修,正好發現這個景很漂亮,所以想把它送給你,你喜歡嗎?”
“喜歡得不得了。”吳若初捧了捧自己笑得還不了原的臉。
腳下極盛的光海映著山間的青樹冷岩,好像他們二人處在世外幽境,塵俗是非都湮沒在清悠的山風中,他們沒有任何羈絆,沒有前塵之恨,後顧之憂。在這一刻,沒有什麽能比眼前的人更加真實。
她往他身邊靠了靠,覺得他是比山下那片景致更美的所在。而她之於他,又何嚐不是這樣。
直到多年後,每當吳若初在夜裏閉上眼睛,還是可以看見這炫目的盛景,每一粒燈光直朝她心頭紮來,像一針針刺繡,或許是因為當時的印象太過洶湧,導致那個畫麵一直在她的視覺後像中滯留,無法拋棄,她也不想拋棄。
在最心碎的時刻,她仰起臉隻看到灰暗的天,垂下眼隻嚐到淚水的鹹澀,唯有記憶中閃爍聳動的燈火,給了她最濃烈的慰藉。
那晚他們從平台上退下來後,吳若初才發覺四周還有許多微小的光點,它們是螢火蟲,就是先前她閉著眼睛時映在眼皮上的模糊小光芒。
吳若初屏息端詳著它們,那麽柔和的光線,像是用軟膏在空氣裏點染,它們漸漸聚攏在一起,如同一些碎片要拚湊出逝去的魂魄。
想到這裏,吳若初忽然哆嗦了一下,“榮光,你知不知道這山上發生過什麽,好像是一個軍官的女兒,蓄謀損壞了她爸爸的東西,那件東西就在山上的一個基地裏,基地外麵裝了電網,守衛的人全都配著槍,聽說特別恐怖……後來她爸爸倒台了,她怎麽樣了呢,該不會是死了吧?”
“哦,我聽說過那件事。”魏榮光抬手摸了摸她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說不定是死了,魂魄有可能還在山上,多半是變成了這些螢火蟲,你不覺得挺像的嗎?”他指指那些拚出各種形狀的螢火蟲。
吳若初聽他又在嚇唬她,趕緊提出另一種可能性,“也有傳聞說她跟著她的男人一起走了……那個男人指使她去毀掉她爸爸的東西,好像是這樣來著。”
“然後她就去了?”魏榮光歎道,“她真傻。”
“她不傻,她隻是太愛他。”吳若初的音量越來越低,“如果你讓我這麽做,我也會的。”
他扳過她的臉,“我不可能讓你去做這種事,絕對不可能。”
他打心眼裏瞧不起那個男人,或許在他心裏,他父親也是那類人之中的一個。
吳若初淺淺一笑,沒有跟他爭,兩個人一度沉默下來,這沉默是舒緩而柔軟的。螢火蟲飄飄然越飛越遠,或許是她身上散發的驅蚊水氣味逼退了它們,微風像是小刷子,一點點蹭著她、撓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說,“若初,我還有一件東西要送給你。”
“什麽?”她話音未落,他的兩隻手就輕輕舉過她頭頂,一眨眼的工夫,她胸前一涼,那塊玉墜已經掛在了她頸間,繞著一圈纏綿的紅線,那紅線上沾過他的血,留著一絲淒迷的暖意。
她的脖子很白,紅線的顏色太深,在夜光之下,就像肌膚上塌陷的裂穀,又像是一道紅豆碾過的碎痕。
玉刻的菩薩閉目不語,一切答案留給世人醒悟。淡綠色的玉墜如冰,她抬手輕碰,指尖卻仿佛被燙傷,她有些不相信地問,“這塊玉,你送給我?”
他拿起她一隻手,兩人的手相疊,按在玉墜冰涼的表麵上,漸漸將它捂得暖了起來,“若初,這是我的一顆心,你要替我收著它,一直收著它。”
胸口的玉墜似乎真的像心髒那般跳動著,吳若初仍未回神,“可是……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東西,你就這麽給我了,你媽媽會同意嗎?”
魏榮光好像笑了一聲,他在笑她的傻氣,“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那天,如果你沒有把它從地上撿回來威脅我,它可能就徹底被我弄丟了,所以,它是你的了,從此以後你都要好好戴著,像我一樣,不許讓它離開你……也許我媽媽在天上保佑我,我才能這樣靠著你,看著你,我能給你的東西不多,這塊玉曾經是我最珍惜的,現在……我最珍惜的是你。”
吳若初癡癡地聽著他的剖白,嘴角漸漸暈開笑意。她輕柔地握起那塊玉,這是他的心,她將它仔仔細細收進自己的領口,吧嗒一聲,清透的玉石觸到了她的皮膚,她雙手護住它,“魏榮光,你現在是我的人了。”
他抱緊她,執迷地尋求著一個約定,“不要摘下來。”
她在他懷裏動彈不得,掙紮著點頭。
“若初。”他叫著她名字的時候,那個“初”字總是帶著歎息般的餘音,“有一天你會不會後悔?後悔當初不該跟我這個混蛋在一起?”
她或許可以說,別讓我後悔。
可她沒有。
“我決不後悔。”她按著心口,語氣那麽剛烈。
這塊玉她戴了好幾年,直到嫁進了聶家。如今事過境遷,二十八歲的她捂著自己空蕩蕩的脖子,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回憶中的深山螢火,化為了眼前彌漫著尾氣的街道,由於剛下過一場雷雨,路麵上各處都是大小水窪,吳若初不慎踩到一個,激起一串泥點,她渾不在意地抖了抖鞋子,繼續往前走。
接下來她學乖了幾分,騰出了些意識來顧及腳下的路況,試圖繞開那些四散的水窪,它們就像被打碎後剝落在地的天空。
也許是她太費心地避著它們,竟完全沒有注意到前方是一條快節奏的馬路,有輛麵包車從側麵疾衝過來,她一絲反應也無,依舊悶頭前行。
直到喇叭聲摔進耳中,她才回過神來,雙腳要刹住步子已經來不及,眼看一幢白色的陰影就這麽咆哮而來,司機奮力踩著刹車,吳若初一時呆了,整個人像是釘住了一般等著被撞。
下一秒,她忽然被人狠命扯了一把,整個人向後跌去,陷進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懷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