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潛伏生涯
當吳若初注意到袁勁正朝自己看過來的時候,慌忙收回心神,整個人回到了聶太太這個身份上,露出了疏離的交際微笑。袁勁大步走到吳若初麵前,眼裏閃出狹仄的光,友好地伸出一隻手,“聶太太,巧得很,你也來寺裏燒香?”
說著,袁勁有意無意地往吳若初身旁的車裏瞟了一眼。
駕駛座上坐著一個看上去比吳若初稍大幾歲的男人,論風度氣魄應該不是司機,發現吳若初遇到了認識的人,所以並不下車,置身事外地坐在車裏,一手是汗地摩挲著方向盤。
車的後座還放著一束滴水的勿忘我,藍色的花朵充滿詩意,配吳若初倒是剛好。
袁勁認為自己的雙眼像是大功率的掃描儀,於是又把目光投向了淨水寺對麵的一座賓館,聽說這座賓館衛生舒適,有雪白熏香的床單和二十四小時熱水,在業界口碑良好,像淨水寺一樣都是善男信女的聖殿。
吳若初隨便與袁勁握了一下手,並從他滴溜轉動的眼珠中領會透了他的意思,他把她當成是風流快活的富家太太,在外麵包養了情人,可能還不止一個,今天就是出來幽會的。本來麽,這種事情在有錢人家也不新鮮了,不出來花的才是不正常。
袁勁的笑容中有一種窺探奸情的含蓄快意,吳若初也懶得去撇清,就算袁勁誤會,又與她何幹?她隻是笑笑,“我哪來袁總那麽好的興致,對了,我倒是不知道袁總也信佛。”
“不是鄙人信佛,是家父一片虔誠。”袁勁退後幾步,將梁忠文引見過來,“爸,這是夙達集團二少爺聶鼎的夫人……聶太太,這是家父梁忠文。”
“梁先生,久仰。”說出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她強笑地咬著牙根。
梁忠文極其友善地點了點頭,聲音雖渾厚,卻帶著一絲中氣不足,“聶太太,徽野剛遷到這邊,還是新人,希望夙達能夠多多提攜,我們一直都渴望能和夙達進行合作,如果未來有這個機會,我們將無比榮幸。”
“哪裏,我們也需要徽野多關照。”吳若初說著場麵話,心裏卻在想,如果魏榮光也在這一行人中間,他和她會如何相對?裝作不認識,完全不看對方,或是麵麵相覷,就好像還是以前那兩個傻子。
從淨水寺出來後,吳若初步行回家,腦子裏亂哄哄地想了許多,最後打了個電話給嶽皚,想問問她最近有沒有從盧凱那裏聽說什麽關於徽野的事。
嶽皚一聽這個問題,立刻拉開了話匣,“若初,我跟你說,盧凱的公司前段時間不是跟徽野有合作的意向嗎?可你猜怎麽著,昨天盧凱剛告訴我,他們公司的提案突然被徽野給否了,兩家的合作也擱置了,盧凱很吃驚,想挽回又不知道從哪裏做起,後來才想起魏榮光也在徽野,說不定能攀上點關係,雖然這麽多年沒見了,當年也純粹是點頭之交,但盧凱還是想去碰碰運氣,誰知道在前台一問,人家告訴他魏榮光被袁總派到鄰城去辦事了……你也知道,盧凱和魏榮光以前最多也就是認識,就算魏榮光沒去出差,也不見得會給盧凱開後門,盧凱也很清楚這一點,又怕跟魏榮光打了交道,就會扯出我的存在,我現在可是藏在金屋裏見不得人的……所以,這事就這麽算了。”
吳若初聞言一時沉默,她不知道盧凱的提案被否說明了什麽。
她私心裏並不希望魏榮光和盧凱有什麽牽扯,他們畢竟是一個大學的,魏榮光的媽媽是殺人犯的傳聞,盧凱肯定也聽過許多,一旦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傳到徽野,傳到梁忠文的耳朵裏,對魏榮光會造成很不樂觀的影響。
“盧凱他……對魏榮光的事情知道多少?”吳若初試探著問。
“他隻知道魏榮光的媽媽殺過人,學校裏的版本很多,傳得神乎其神,沒幾個是跟真實情況沾邊的,你放心,就算盧凱說出去,別人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案子。”嶽皚柔聲安慰她,“我什麽也沒有告訴過他,我答應要替你保守的秘密,一定會守住……若初,你知道的,我是愛盧凱,可我一點都不信任他。”
幾日後,魏榮光風塵仆仆從鄰城歸來。
他對著公司的玻璃門整理了一下領帶,就低頭踏入門中。
穿行在徽野的大堂裏,身邊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逐個點頭回應,前台的姑娘、財務部的眼鏡會計、做清潔的阿姨、市場部抱著資料的助理,還有幾年前將他招入公司的那位人事部主任也出來迎接他,說他為袁總跑了一趟著實辛苦了。
魏榮光仍記得此人當年看他簡曆時雞蛋裏挑骨頭的模樣,如今的恭敬有加,早已不同往日。
魏榮光回到生產部的辦公室擱下自己的東西,總算抽出時間喝了一口水,坐下來逐頁看完出差期間堆積在桌的文件,做好本職工作。秘書將他已閱的文件收走後,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是來自頂樓的內線,說梁忠文現在要見他。
魏榮光應允,掛了電話起身走出辦公室,穿過走廊和無數格子間,埋著頭進了電梯。
埋頭走路,這是徽野的總部遷到本市後,魏榮光強迫自己養成的一個習慣。他在徽野人眼中的形象本就低調,因此完全沒人對此提出什麽疑問。
徽野總部原先的駐地是首都,魏榮光五年前去了那裏,新城市,新環境,新身份,沒有任何人認識他、知道他的底細。經過了一些辛酸碰壁,他弄到了天衣無縫的假證件,利用它們叩開了徽野的大門。
他的過去被一筆抹淨,不會有誰挖到他的出身,再加上他行事素來不露鋒芒,不招惹太多目光,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在眾人眼中純粹是個樸實肯幹的員工罷了。
如今,這個小員工已經羽翼漸豐,坐在了生產部主管的職位上,公司裏竟還是沒什麽人對他產生戒心,他太過滴水不漏,不觸犯誰,不危及誰的利益,隻是交出一份份無可非議的成績單,對身邊的每個人都是微笑相迎,那種微笑總會讓人誤以為他真的在跟你推心置腹。
魏榮光還記得自己剛到徽野上班的第一天,人事部主任帶著他和其餘新人一起去董事長梁忠文的辦公室報到。來徽野應聘之前,魏榮光做好了比較周全的準備,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全都隱藏起來,捏造了包括籍貫、家庭成分、畢業院校和任職經曆等個人信息,卻唯獨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他沒有用假名,一方麵是由於名字比較容易穿幫,如果他有朝一日碰到了以前認識的人,那人卻發現他居然換了個名字,多半就會招致懷疑。再者,他知道自己的名字非常普通,難以引起什麽聯想。
饒是如此,當他第一次站在梁忠文的辦公桌前作了自我介紹,暗暗攥緊了拳頭注視著他的親生父親時,他還是懷著一絲妄想,渴望著父親聽到這個名字,會認出他,戳穿他,早早地將他的複仇扼殺在搖籃裏。
那會是他的解脫,他可以不用在這條岔路上繼續走下去,不用成為無限運作的仇恨齒輪,或許他會回去找若初,如果她還肯原諒他的話。
當時,他穿著一件洗舊了的襯衫,一雙很土氣的運動鞋,目光透著韌勁,整個人寒酸卻沉穩,他的父親戴著勞力士金表,西裝革履地檢閱著桌前的各色新人,魏榮光站在最後一個,他字字清晰地對父親說,“董事長你好,我叫魏榮光。”
哪怕他的人生有過那麽多慘痛的失去,他卻依然很沒出息地寄希望於他的父親,如果梁忠文聽見他的名字,立刻就想到眼前的年輕人正是多年前的“小榮”,魏榮光或許會試著諒解他,雖然這很難,但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真的。
可梁忠文聽後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就像麵對其他新員工一樣,帶著領導者的笑容看了魏榮光一眼,轉著筆一頷首,露出認可的表情,魏榮光作為回應微微鞠了一躬,心中卻開始冷笑,決定從此以後加倍恨他。
後來魏榮光才知道,自己的名字確實太過常見了,整個徽野上下竟有兩人跟他重名,他們分別是采購部的一個老職員和一名車間技工。
魏榮光來到徽野快五年了,這兩名員工都沒有升職,仍是埋首於他們做慣的那些工作,唯獨魏榮光漸漸高升,遊刃有餘地棲身於公司中堅一層。他向來是一味耕耘,貌似對職位高低毫不關心,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盡頭會是哪裏。
在首都打拚的日子無風無浪,除了內心的痛苦,他沒有別的危機,直到兩個多月前,他驚聞公司即將把總部遷至董事長梁忠文的家鄉,這意味著自己也要跟著回去了。
沒有人比他更想家,也沒有人比他更害怕。
電梯“叮”一聲停在頂樓,魏榮光看著自己的雙腳緩緩走到一扇門邊,他抬手敲門,裏麵的人說了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