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尋找鄭煦
往後的經曆在莫語冰記憶中都是一些破碎的膠片,她隻記得自己沿著鄭煦原先計劃好的路線逃到了外省,鄭煦在地圖上畫出的每一個記號都深深印在了她腦子裏,她順利地找到那些藏身與接應的地方,甚至與葉炳的老友打上了照麵。
由於當時葉炳已死,老友無法與鄭煦取得聯係,所以莫語冰來過又走的事情,鄭煦一無所知。後來,她好像是半騙半混地上了一艘外國船,在船底的倉庫裏聞著黴味腐味,吃著殘羹剩飯,睡睡醒醒地度過了大半年時間,最終偷渡到了地球的另一邊。
因為沒有身份,莫語冰四處藏匿,為了在這個國家待下去,什麽苦都吃過,什麽屈辱的事情都做過,她晝伏夜出,皮膚更加白得駭人,有時站在鏡子前,覺得自己早就成了一具骷髏,連半絲活氣也無。
然而她還是要活著,她就是要活著。
她對吳若初說,“我就這樣度過了十年,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可理喻?換作是別人,恐怕早就自我了斷了,那樣反倒是一種尊嚴……可我居然到了第十年才想起來要結束這一切。”
吳若初聯想到了自己。其實在魏榮光走後,即使是最熬不過去的時候,她也沒有想過死。她是那麽自大的性子,死也要重於泰山,她可以為了他而付出生命,卻不可以被他擊潰。
但莫語冰的想法卻跟吳若初不一樣。
莫語冰之所以執意活下來,是因為她擁有的東西已經很少了,除了這條命,隻有她對鄭煦的回憶還沒有被消磨。如果她死了,就永遠也想不起他的好,她會生生世世在煉獄裏受刑,可他不會去那裏,相反,在這人間,他們至少還可以仰望同一輪月亮。
莫語冰的執念終止於一個很平常的日子,她像往常一般無所事事,坐在烏沉沉的房間裏,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瀏覽電腦上的網頁,每個字都沒有落在意識裏,後來,她誤打誤撞地點進了一家很老的華文網站,亂翻亂看,竟發現了十年前做的一期專欄,主題是當代年輕人的感情觀。
網頁正中嵌著一段視頻,莫語冰點開,在視頻末段震驚地發現了鄭煦,他站在鏡頭正中央,如同穿越時光而來,身穿平整挺括的灰色大衣,微低著頭,笑容靜好。
記者將話筒伸向他,“如果你愛著的人站在懸崖邊緣不肯回頭,你會怎麽做?”
他語氣無限果決,“我無論如何也要把她救回來!”
那一晚,在十年流亡中變得日漸麻木的莫語冰,跪在房間角落,對著一麵冷牆嚎啕大哭。
他沒能救得了她,她沒給他機會。她是這麽殘忍,竟然沒有留給他一點可能。
不知道現在還算不算太晚,既然他的心願是救她回來,那她又何妨得救一次。所以,她回到了這裏,再過些日子,她會在陽光下走進警局,也許那樣,她可以完成他對她最後的救贖。
“你在那段視頻裏有沒有看見我?”吳若初神色微黯。
莫語冰聞言若有所悟,眯著眼打量了吳若初一會兒,又偏著腦袋想了想,這才笑了出來,“我想起來了,那時候聶太太還是個小姑娘。”頓了一下又試探著問,“你最後……真的跟那個人一起跳下去了?”
吳若初被她問住了,許久才垂眼答道,“我不知道。”
莫語冰自首之前,吳若初能做的隻有大力幫她尋找鄭煦。詢問劉菁無果後,吳若初又憑借事務所的資源找到了多年前把鄭煦趕出家門的父母。
這對夫妻如今已然長期分居,各自逍遙,那位生物學教授身邊帶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幹女兒”,聽到吳若初提起鄭煦那個不孝子,當即一摟“幹女兒”的肩膀,把吳若初轟出門外,說是早八百年就不知道那個混小子野到什麽地方去了,真是個好警察,一邊抓犯人一邊把犯人往床上帶,他們家不需要這種敗壞門風的兒子。
鄭煦的母親就顯得熱心多了,她躲在屋子裏抽大麻,把聶太太當成貴客,說自己不能提供線索很抱歉,作為補償可以請聶太太抽點好的,吳若初嘲諷一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事務所設在外省的網絡又給吳若初提供了鄭煦辭職之後在旅行中居住過的若幹地點,吳若初派人逐一查證,均是人去屋空。
周邊的人都說記得鄭煦,他為人善良,雖然性子很靜,行事卻熱情穩健,附近若有什麽不太平的事情發生,他都會傾盡所能地出力,每個人都對他表示讚賞和感謝,可是沒人知道他來自哪裏,下一站又是什麽地方。
這個結果令吳若初有些意外,按理來說,事務所的效率還是不錯的,隻要是身份明確的人,應該不會找不到,可如今鄭煦就像一滴無色的水,匯入了人潮人海中,遍尋不獲。
當尋找陷入瓶頸時,聶瓊喊了停止,原因是她丈夫好像已經察覺到了什麽,而且再找下去也不會有什麽進展。吳若初懷著歉意把聶瓊的決定通知給莫語冰,莫語冰聽了仍是淺淺一笑,冰麵化水,自在蕩漾。
她同樣自在地走進了警局,在一個晴空萬裏的早晨,陽光鑿穿了薄雲,洋洋灑灑照在她身上。
她對吳若初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沒找到他也好,我可以盡情想象,他現在一定過得很快樂,是個受人景仰的楷模,有圓滿的三口之家,曾經的黑暗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聶太太,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事。”
得知莫語冰自首的消息時,吳若初正在工作中,準備把一個委托人帶到市裏的淨水寺去跟他要找的女人見麵,那女人如今已成為了寺中一名心如止水的尼姑,戒掉了所有貪戀嗔癡。
明知塵緣已盡,可是這個男人還是買了大朵大朵她過去喜歡的勿忘我,要帶去送給她。
男人開著自己的車子,載著吳若初一同去淨水寺,隻是驅車時略有些心神不定。為了緩解自己的情緒,他打開了車上的CD播放器,一首粵語老歌淌遍了車內,如流年一般蒼茫:
“雲飄飄,散與聚隻跟風向……舊日憾事怕未能償,全世界變了樣……隻怕不再遇上……”
素昧平生的一男一女就這樣坐在駕駛與副駕駛的位置,想著各自的心事。吳若初望著窗外逐漸趨近的淨水寺,不知所謂地搖了搖頭。“隻怕不再遇上”,可是就算再次遇上,他和她又能怎麽樣呢?
淨水寺石砌的外牆一片潔白無瑕,吳若初下車的時候,她的委托人還猶豫不決地坐在原位,攥著方向盤不放,方向盤皮套上印出一處處混濁的汗印子。
吳若初耐心等他調整心態,在車邊踱了幾步,突然,她迎著嗆眼的陽光,望見淨水寺大門走出了一行三人。
其中一人是前不久在社交晚宴上碰過麵的袁勁,他穿著高檔西裝,用手恭順地攙扶著一名頸掛佛珠的父輩男子,在他們身側還有個助手模樣的年輕人,垂手侍立,滿臉堆笑。
真正吸引吳若初目光的並不是袁勁,而是他以孝子姿態攙著的那個人。
她沒有見過梁忠文,可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個曾在她噩夢中出現過無數遍的名字,橫亙在她和魏榮光之間永遠難以消除的障礙,她現在連恨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就是因為梁忠文的存在,她沒辦法得到她的幸福。
梁忠文年近六十,歲月催人老,看得出他的健康已經閃出了一些不良訊號,背微有佝僂之態,麵上的顏色也不是很好看,神情卻是一派安寧,如被佛光普照一般。
聽說前些年梁忠文的妻子因意外去世,從那之後,他就開始參佛,時常吃齋誦經,商場上的淩雲壯誌也減去不少,到了這一兩年,大部分生意都是交付繼子袁勁和徽野一位姓卞的股東完成,重大事情再由自己把關。
袁勁攙扶他的殷切模樣就可以說明他們這對半路父子的關係還是很融洽的,保住這份融洽對袁勁來說無疑是有好處的。其實梁忠文的身體還沒有壞到不能獨立行走的地步,可袁勁偏偏要表現出感天動地的孝順,唯恐路人不知。他躬親護送梁忠文到淨水寺來完成了拜佛的例行公事,展示著自己承歡膝下的高超本領,昂首闊步,仿佛四麵都有人夾道歡迎。
他們三人正走向停在路旁的私家車時,袁勁忽然用他極其精明犀利的眼光發現了不遠處一位高貴的太太,她杵在灰塵飛舞的路邊,眼神的落點竟是他身後的老繼父。
吳若初出神地觀察梁忠文的麵部表情和一舉一動。
其實魏榮光和他父親長得並不是非常相像,魏榮光的外貌更多的是像母親。而他真正和梁忠文相似的地方,是神態和舉止——抬眼時的角度,抿唇時的弧線,邁步時的幅度,甚至夾煙的小動作,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果然是血親,即使隻在五歲時見過父親一麵,魏榮光卻依然擁有這麽多與梁忠文殊無二致的特征,這就是血緣的力量。
換了旁人,或許並不一定能看出他們父子之間如假包換的神似,可吳若初畢竟對魏榮光太過熟爛,什麽也瞞不過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