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回頭無路
耿貴那隻老狐狸溜得比耗子還快,劉局長卻未能突出重圍,不幸遭到革職查辦,昔日穿著警服昂首挺胸位高權重者,如今坐在悶不通風的審訊室裏,一盞大燈如警鍾般敲在麵門上,曾對他言聽計從的小警官們正在惡聲惡氣地逼他招供。
劉局長打定主意厚顏無恥到底,就是不肯承認自己與耿貴那些瞞天過海的絕妙合作,直到女兒劉菁踏進審訊室,將身上的警服脫下來,冷著臉往他麵前一摔。
“爸,你告訴過我,要做一個好警察!”劉菁站得陡直,“這就是你說的好警察?”
劉局長崩潰了,這個年過五十的男人捶著審訊室的桌子失聲痛哭,將他所有的罪惡都連同眼淚一起袒露而出,他交代了自己和耿貴聯手完成的每一件事,其中就包括了針對女毒梟董灩而設下的陷阱。
劉局長入獄後,一名邵姓警官接替了市局局長之位,帶頭在全國範圍內搜捕耿貴,整個警局全速運轉,連吃飯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大批人馬日夜盯守崗位,一有消息馬上全局出動。
鄭煦是裏麵最積極的一個,他工作時話很少,皺著眉研究每一條線索,每一份方案,可以連續幾天不合眼,踏遍城市的每個角落去搜集一切可能用到的資料。他卯足了勁,作記錄時每一次落筆都是惡狠狠的,力透紙背。
在辦案過程中,鄭煦不再是劉菁記憶裏那個柔順的樣子,而是雙眼如炭,目光如炬,采取的所有行動都有極強的目的性。他的女友是黑-道中人,因此,他或多或少對那些黑-幫人物有一番特殊的了解,最後,正是在他的直覺搜索之下,警方鎖定了耿貴的方位。
耿貴向來狡兔三窟,在警方到達之前試圖溜往另一個藏身地,卻在半路被警車包夾,耿貴手握衝鋒槍,搖晃著槍頭誓要拚個你死我活。
他報複式地將槍口移向鄭煦,狂吼道,“是我玩死了莫語冰,怎麽著?她早就不知道下到第幾層地獄去了!你以為你自己能脫得了幹係?如果不是你,她也不至於落得……”
鄭煦沒有讓耿貴說下去,他舉起了自己的手槍,不帶一絲表情便斷然射擊,彈道精準,一槍斃命。
耿貴的衝鋒槍卻沒有任何反應,隻隨著耿貴倒塌的身體咣當落地,經過警方查看,才知道槍裏根本沒有子彈,耿貴在亡命途中就彈藥已罄。
鄭煦撿回一條命,警方圍繞他不打招呼就擅自開槍的舉動進行了批評教育,但他畢竟是立了功的,邵局長已下達了指令,很快就會為他升職,然而,等到劉局長一案基本消停後,鄭煦卻提交了辭呈。
“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優秀。”劉菁玩著杯墊,“以前上警校的時候,他沒有哪一門功課不出彩,參加工作後,無論哪裏發生險情,他都是第一個報名上前,永遠衝在最不安全的地方,我曾經無法理解他的勇敢……如果沒有莫語冰,他會是一個很棒的警察,未來不可限量,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怪他,想不通他為什麽要辭職……後來他對我說,劉菁,你爸爸入獄之前,你明知道他是重罪,為什麽還一直替他求關係,找門路,希望他能判得輕一些?聽了這話我才明白,是非黑白真的說不清楚,法是至高無上的,這一點毫無疑問,但人心都是肉長的,誰又能拍著胸脯說自己違抗得了感情?”
吳若初喝著極苦的咖啡,不知怎麽就想到魏念萍的案子。有了感情就有了弱點,沒人知道該拿自己的心怎麽辦。
“後來鄭煦就去旅行了,他沒有明說,但我覺得他肯定是去找莫語冰的,小野是找不回來了,現在,十年過去了,小野肯定已經不在世上,不過莫語冰還有希望……”劉菁望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燈,“莫語冰是通緝犯,如果她出現在我麵前,我必須銬她,但如果她此時此刻跟鄭煦生活在一起,他們的世界裏沒有任何製約牽絆,我想,我也會祝福他們……我如今過得很好,兩年前結婚了,你看,我已經懷孕四個月,等孩子生下來,我會帶著孩子去探視我父親。”
劉菁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她穿著黑色的警服,微隆的腹部看上去並不明顯,吳若初淺笑,“你能過得好,他們兩個一定會很開心。”
“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說出來好過多了,我可以放下了……”劉菁長長地舒了口氣,“如果你找到了鄭煦,一定要讓他跟我聯係,我想知道他好不好,也想讓他知道,他離開後,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做一個警察,我依然很驕傲我是一個警察……”
當她注意到吳若初的眼光短暫停留在她的肩章上時,她笑了笑,“職位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隻想為大家做點實事,每天躺在枕頭上才能睡得安穩。”
“劉小姐,你是我認識的最好的警察。”吳若初喝幹了杯裏的咖啡。
那天結帳時,店裏一位服務生大姐忽然迎了上來,遞給劉菁一張喜氣洋洋的結婚請柬,原來這位大姐的女兒曾是劉菁經手過的一個案子的受害者,承蒙劉菁討回公道,心懷感念,誠心邀請劉菁來參加婚禮。
劉菁用手徐徐撫過請柬上燦爛的金粉,和悅地笑了,那一刻,吳若初看見她身上散發出一片溫暖人心的柔輝。
臨出咖啡館時,天色暗下來,劉菁望著初升的月亮,停住了腳步。
天之涯地之角,都是共享這樣一輪明月。
“也不知道莫語冰到底還活著嗎……”劉菁自言自語。
吳若初不會告訴她,其實莫語冰的聯係方式就寫在自己包裏的筆記本上。莫語冰依然活在世上,一去經年,久得好像已經過夠了一生,所以她回來了,決意自投羅網。
十年前,莫語冰逃離那場大火,跳入了凜冬的海水,海上浮冰橫陳,她一時向下墜落,一時又被本能的求生欲望驅使著不斷掙紮,風浪沒頂,四周都是鹹鹹的味道,整片海都仿佛灌滿了血,隻要她一呼吸,那些血就朝她的嘴裏湧進來,她如同飲血的獸,她罪無可恕。
她被勁風推來送去,被浪潮擠壓得每一根骨頭都要斷開,也不知道自己漂到了哪裏,到處亂抓的雙手終於觸到了某個切實的東西,可以讓她勉強半浮於海麵,她沒有欣喜若狂的感覺,隻是為著能夠大口呼吸而感到一絲僥幸,抬起滿是血絲的一雙眼,才發現手上攥住的是一隻掉漆的欄杆,焊接於一艘商船的外壁,赫然就是剛才正準備跟他們交易致幻劑的買家商船。
莫語冰就這樣握緊那道欄杆,她活下去僅有的憑借就在這裏。海水吞吃著她的體溫,榨幹了她呼出的每一絲熱氣,這是她習慣的冷意,她不在乎。
商船的體積很龐大,船上的人根本注意不到船底竟有這樣一個幽魂般蒼白的女人在做著瀕死的努力。莫語冰還是無法像她的弟兄們一樣,把死亡看成是氣節,隻要一想到死去之後就會忘記鄭煦,她緊攥的手又更加用力了。
她隨著那艘船抵岸的時候,已經幾乎和死人無異,但即使她變了鬼,也還是保持著那份草木皆兵的警戒心,她趁著夜色避過船中人的眼睛,吊著一口氣爬行,爛泥湖了一身,在體力透支之前終於臥倒在了一片濃密的樹叢中,用枝葉將自己蓋了個嚴實。
沒有人發現她,直到第二天,一位半瞎的阿婆扶著樹幹經過,聽到她微不可聞的呻-吟,才好心地將她救起。
阿婆看不清她的長相,也不太關心販毒之類的新聞,隻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道理。阿婆給她熬粥喝,升起暖暖和和的柴火替她烘屋子,還給她捎來許多解悶的報紙。
莫語冰把報紙上蕩氣回腸的傳奇故事讀給阿婆聽,度過了一天又一天,仿佛屋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兩個月後,她從報上得知葉炳去世的消息,默不作聲地離開了阿婆的家,臨走前設想了千言萬語,卻沒有留下半個字,不告而別是這萍水相逢最合適的結局。
經過一番躲藏輾轉,莫語冰潛入了鄭煦家附近。這裏是警方重點監視的地方,但莫語冰仍是閃過重重關卡溜進了樓裏。
正是上班時間,鄭煦不在家,透過老式樓道的窗戶,莫語冰隻看見了屋裏團團轉的小野,她咬著嘴唇,手指用力地頂在窗玻璃上,指節發痛,正要逼著自己離開,小野忽然發現了她,如水的眸子與她四目相對,白色的毛像是被風刮過一般抖動著,它一下子狂野起來,飛也似地跳向那扇窗子,撞擊著隔斷她與它的那扇玻璃。
莫語冰哽咽著對它說,“小野,別鬧了……”
可是小野不聽,依舊嘭嘭地在窗戶上亂敲亂捶,尖尖的爪子在玻璃上刮出一條條綻開的閃電,屋梁上的灰塵紛紛下落,這麽大的動靜難保不把警察引來,莫語冰用目光在小野周身撫過最後一遍,狠了狠心轉身離去。
回頭路在她身後節節斷裂,她踏上了長達十年的逃亡生涯。
然而,她並沒有想到小野竟然那麽聰明,後來不知用什麽方法打開那扇窗子追了上來,就此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