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咫尺深海
這是她的職業敏感,海浪簌簌搖動,樹葉大規模戰栗起來,她似乎察覺到某種變幻的紅光照亮了遠處的天空,甚至無需眼耳口鼻的反應,她也能接收到大事不妙這一訊息。
“警察來了。”莫語冰閉了眼睛,用不著她多說,墨鏡男子他們也做出了判斷,荷槍實彈的警察出現在視野邊緣,商船上的買家當即作出指示,將船掉頭開走,從始至終,這艘船沒有沾到毒品的一點皮毛,自然可以撇清脫身。
墨鏡男子咬了牙,眼裏的寒光像是劇毒的蛇信子一般掃出,一柄手槍直捅到莫語冰脖子上,“你報的警!是你報的警!不然就是那個小警察在暗算你!”
“不是我。”莫語冰在那把槍的作用力之下拗著頭,“我沒有報警,你知道我不會那樣做……他也不會。”
現在不是揪出叛徒的時候,警察正在迫近,墨鏡男子等人試圖將箱子扔進海中,可是根本來不及,大批警力已經湧了過來,吠叫的警犬撲向了被強行打開的箱子,轉瞬撕咬開一包包濃烈的香料,大把白色的粉末鹽粒抖落出來……
董灩的倉庫也遭到警察破門而入,倉庫裏還儲存著少量的海洛因和可卡因,在劫難逃。
警方鳴槍示意,墨鏡男子他們立刻舉槍與警察對峙,莫語冰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動作,她明白自己是逃不掉了,她這一生又何嚐逃掉過什麽。若她束手就擒,牢獄生活將會比死亡更加可怕,可若是負隅頑抗,也不可能有絲毫出路。
“算了吧。”莫語冰臉色灰敗,看向墨鏡男子,“放下槍吧,我們沒辦法了。”
無數槍口對準了他們,無數正義的眼睛剖視著他們,高舉的喇叭正在說著他們的罪狀,說著警方對他們的控製,說著這世界將會對他們待之以仁,隻要他們放下屠刀。莫語冰認出了警方的領隊恰是在劉局長手下最為俯首帖耳的一名幹警,周圍黑壓壓幾十來號武警,密密匝匝的光亮肩章後顯現出一張姣美麵容,那是劉局長的女兒劉菁。
劉菁隻是個資曆尚淺的刑警,本不該出現在這裏,可莫語冰很明白,眼前的場麵正是劉菁想看到的。搶走她愛人的邪惡女毒販,終於要降服在天網恢恢之下,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大快人心的事。
劉菁激動地盯著莫語冰煞白的臉,那白色像是被踩髒的殘雪,無限醜惡。然後退到了後麵,取出手機撥了鄭煦的號碼,急不可待地想要讓他看看這個女人的真麵目。
“鄭煦!我們把董灩的人堵在了碼頭上,他們在交易毒品,被我們抓了現行!”她聽見四周有摧枯拉朽的寒風,鄭煦那邊也傳來了尖如鑿耳的風聲,“董灩這次是真的倒了!莫語冰也在那些人裏麵!你早該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我爸爸昨天剛得到情報,說他們會在今晚交易,果然沒錯!我們又拔掉了一根毒刺,我們贏了!”
鄭煦沉默了許久,劉菁甚至疑心電話的信號出了問題,四周似乎都是空的,除了暢行無阻的悲風,什麽也沒有。
半晌,鄭煦說話了,他的嗓音在風聲掩映之下變得微弱,“為什麽我不知道?”
劉菁緩緩道,“你和莫語冰關係密切,局裏有意讓你避嫌……鄭煦,如果你早就知道今晚警方會來抓人,那我們一定不會得手,我說的沒錯吧?”
風聲更大了,電話那頭傳來掛斷聲。墨鏡男子及其隨從仍舊舉槍拒捕,不信回頭是岸,在他們身後,隻有一浪疊著一浪的海水,深黑色的波濤像是塗著苦膽毒汁的巨舌在吞吐。
警察領隊的喊聲在喇叭中變得詭異而怨毒,不像是真人發出來的,“如果你們繼續執迷不悟,後果自負!”
“哈哈!你們警察都是些窩囊廢,有種就衝上來逮我啊!我倒了,隻要還沒咽氣,也會打得你們腦漿亂飛!”墨鏡男子笑得氣都喘不過來,持槍的手緊了緊,腳下卻虛晃著後退。
他也知道大勢已去,什麽都無力回天了,他逃不出警察的手心,但至少可以讓那隻手落下點殘廢,就算他死,也要拉幾個警察一起進棺材!
莫語冰並沒有放棄勸說墨鏡男子放下武器,但她私心裏還是希望這次能逃得出去,她也不想成為警方的甕中之鱉,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鄭煦,她沒有辦法再看他的眼睛,那雙堅如磐石的、屬於警察的眼睛。
墨鏡男子不斷退後,一排隨從們也跟著他後撤,莫語冰別無選擇,隻能與自己的陣營同步行動,風浪卷上了碼頭,排山倒海地淋透了他們的衣服,蝕骨的寒冷夾雜著身上吃緊的汗,如同冰火交鋒。
就在這時,警察後方突然傳出一個嬌嫩而欣喜的聲音,“鄭煦!鄭煦你來了!”
莫語冰打了個寒戰,霎時間麵如死灰,腳步下意識地縮到後麵,卻不慎被什麽東西一絆,她失去平衡,背部重重硌上了碼頭邊緣的欄杆,半個身子都差點摔了出去。腳上的鞋子已經脫落,直直墜進海裏,像是最無望的生命不斷下沉。
海水似有巨大的吸力,莫語冰慌不迭撐住旁邊一隻半人高的鐵桶,才得以胡亂穩住身體,幾番趔趄推搡之間,那隻鐵桶搖晃著傾翻,從中瀉出大片刺鼻的液體,在碼頭髒痕雜遝的地板上匯集橫流,釅釅的色澤像是暗無天日的黑布死死蒙在每個人心上,令人驚恐、作嘔。
首先作出反應的是在警方保護之下的碼頭雇工,他們嚇得麵無人色,“是汽油!汽油!啊……”
警方也愣住了,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就聽得一聲怪笑響徹了夜空,像是無數烏鴉撲打著翅膀飛入天際,還投擲下劈頭蓋臉的石子,墨鏡男子把槍拋進了海裏,“好啊!老子今天就跟你們拚個魚死網破!”
莫語冰知道他要做什麽,駭然低呼,“不要……”
墨鏡男子掏出打火機,笑得無限猖獗,信手一拋,震耳的炸響破開一切困局,將他們推入了徹底的死局,熱浪急速撲來,噴天的大火一路綿延,肆行在這深夜的碼頭之上。
哭號聲不絕於耳,持續的爆破聲此消彼長,碼頭上貨物眾多,要燒起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張狂的火舌貪婪地攝取著養分,所到之處一片焦黑,那隻裝有致幻劑的箱子也被卷入其中,成了火的腹中之物,服下致幻劑的火焰更加癲狂,銳不可當,縹緲的煙氣像是燒出蓬萊仙島,燒出海市蜃樓……
黑色的夜,紅色的火,那樣尖銳的反差,嗆人的氣味如同隱形的烙鐵印在喉頭,警察驚惶的腳步聲交錯雜陳,像是不知方向的滾珠,時近時遠,一片火海橫亙在警察與毒販的中間,誰也無法越過。
火的範圍逐漸擴大,朝莫語冰他們逼來,事到如今,已是絕境,沒有人還會在意他們的死活,大部分警察和平民已經撤到了相對安全的地帶,至於他們這些毒販,遲早是要死的,走到今天這一步難道不是咎由自取?
墨鏡男子身上已經著了火,像是隨風舞擺的華服,他東倒西歪,在原地瘋癲地轉著圈,發出瀕死的痛叫與狂笑,莫語冰的背依舊緊緊抵在生鏽的欄杆上,鐵鏽和海水都散發著腥氣,她用自己被海浪澆透的衣服掩住口鼻,茫然無措。
眼前的大火已經無法突圍,火與海聯手將他們包夾,墨鏡男子一心赴死,竟然奔進了越燒越烈的火中,他沒有什麽可留戀了,今生選擇了這條歧路,就不得不葬身在這樣的結局裏。可是莫語冰和他不一樣,她還是放不下,她畢竟還愛著一個人……
幾乎是風馳電掣的一刹那,她在火海的對岸看見了鄭煦,隻是很狹窄的側影,被火焰襯得嫋嫋輕搖,他失魂一般四顧,卻找不到目標,雙手攏在嘴邊大喊,飄離的聲音越過火海傳到她耳際,“語冰!語冰!”可是沒有人回答他。
他是在大火快燒起來的時候才趕到,所以不清楚莫語冰站立的具體方位,更不知道她正在透過火焰的縫隙偷偷看他,像是最初一麵回避著他的心意,一麵悄悄喜歡著他。
這個火場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麵的酒吧,他依然是當初那個無畏的警察,那時她救了他,同樣也害了他,害得他如今這樣辛苦而絕望地尋找著一個不值得的人。
他怎麽也找不到她,竟然衝向了大火,他永遠都是這樣,要往最危險的地方去。他試圖越過那片火海,卻被武警拽住,劉菁的哭聲飄在空中,“你還是想著她!你到現在還是想著她!”
鄭煦想要掙開武警,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一陣烈風刮過,海上浪潮騰地躍起,在碼頭邊緣與火焰相吻,莫語冰身邊的隨從紛紛作出了選擇,有的倒進身前的火海,追求壯烈的死法,有的跳進身後的冷海,妄圖一線生機。莫語冰雙眼含淚,皮膚被映得灼紅,頭發在風中吹散,風吹旺了火勢,也吹歪了火舌,露出一方角度,鄭煦終於看見了她。
“語冰,你等我來救你。”他平靜地喊著。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再也救不了她了,就算他也死了,還是救不了她。
他們中間隔著汪洋大火,蒸騰的熱氣如同滾滾洪流,將他們往相反的方向衝推,他們的心隻隔著毫厘之地,仿佛勾一勾手指就能碰到,可是命運卻給他們劃出此生難越的天塹。是啊,他現在是愛她的,可是等到他知道,由於她的存在,使他的葉叔叔陷入了何種絕境,他就再也不會多看她一眼,她是多麽害怕那一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