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裴君的話一出,帳內靜極了,但很快,武將們紛紛激動地附和:
“對,我們大鄴的公主不和親!”
“拿出你們的誠意來!”
“怎麽不送你們的公主來我們大鄴和親?”
帳內的武將們能當上將官,多少還有些頭腦,聲援也還算克製,沒有直接說出“仗打輸了就給老子爬”之類的話。
但即便這樣,突厥使臣們的臉色也難看至極。
魯小公爺身份貴重,又礙於鎮北侯,自然不在聲援的武將之列,不過他看著突厥使臣們的臉色,嘴角十分不明顯地微微上翹。
這時,突厥大公阿史那·祿勒語氣尖銳而充滿惡意地質問:
“裴將軍,你如此囂張的態度,是不想與我部議和嗎?”
“而且,你也不是議和官員吧?用你們中原的話說,是在越俎代庖嗎?”
而鎮北侯熊巍也確實臉色不甚好,隻是關起門如何,也不能在外人麵前爭吵。
是以,鎮北侯硬是扯起笑臉,對突厥大公皮笑肉不笑道:“裴將軍隻是一時情急,大公若是斤斤計較,有失風範。”
隨後又看向裴君,語氣溫和,但在外人看不見之時,眼中滿是警告:“裴將軍,陛下對議和極為看重,本侯會處理好的,將士們皆可放心。”
裴君與鎮北侯對視,起身,告了一聲罪,隨後道:“那我就先離開了,諸位繼續。”
不過她走到談判桌邊時,駐足,語氣淡漠地說:“不過諸位務必要記得,中原人的脊梁,寧折不彎,這一戰……是大鄴贏了。”
說完,裴君提著刀,昂首闊步而去。
曹申、郝得誌等武將們終於有了笑臉,故意將腰刀扛在肩上,大搖大擺地隨後走出去。
魯肇手指在刀柄上摸索了一瞬,最終還是老老實實握著刀鞘,起身抱拳,對鎮北侯禮貌道:“侯爺,末將也先出去了,不打擾議和的進程了。”
鎮北侯繃著臉頷首,待他也出去,繼續談判。
帳外,裴君無視大鄴和突厥士兵們的目光,走到百步外的草地上,遙望遠處的山脈。
一眾武將出了議和帳,大搖大擺地走到她身邊。
曹申略有幾分擔心地問:“將軍,咱們方才打亂議和,是否不妥?”
裴君還未說話,郝得誌便罵道:“老子坐在那兒一身煞氣,還想著給大鄴的議和官仗聲勢,他娘的,傻柱子似的,屁用沒有。”
曹申一蒲扇呼在他背上,“文雅點兒,別讓那些京官兒覺得咱們武將粗魯不堪。”
“粗魯?老子這是勇猛。”
曹申又給了他一下子,“將軍麵前,你是誰老子呢?”
郝得誌連忙改口,“那不敢,將軍才是老子。”
裴君聽兩人越說越歪,無語地製止,“好了,還有外人在呢。”
曹申和郝得誌等人不自覺地看向剛到的魯小公爺,見他眼神凶狠,又一同轉向那邊兒的突厥士兵。
魯肇狠狠瞪向幾人,然後才轉向裴君,“你的所作所為,對談判毫無作用。”
裴君淡淡地瞥向議和帳,“我本也不是為了摻和進議和,隻是說出我的態度,不想兄弟們的血白流,讓將士們寒心。”
所以魯肇也很討厭朝廷派來的議和官員,哪怕來的人跟他家裏站在同一陣營。
武將不知道大局嗎?
他們打了勝仗,憑什麽不能強勢,否則國威何在?將士和百姓們如何繼續相信他們?
如果是燕王和裴君主持議和……魯肇覺得,起碼不會像輸了一樣憋屈。
這一日的談判暫且結束,很多細則還需要繼續談,而關於是否和親,需得京中決議。
鎮北侯並未就議和帳中發生的事兒對裴君說什麽,隻是笑容滿麵又強勢地要求盡快交接邊軍軍權軍務,讓裴君等人早日班師回朝。
鎮北侯分明是在趕裴君,可這是皇命,裴君自然不能拖拉,隻能加快交接,並於六月十八整兵,率魯肇、曹申等三千將士先行班師回朝。
還有很多士兵要回原來軍營繼續服兵役或是卸甲歸鄉,不過得等到議和徹底結束,再由朝廷和軍營安排。
僅三千餘人,卻有百餘輛馬車,而且每一輛馬車都有巨大的木箱,從車轍印便可看出,重量也不輕。
幾日前交接時,裴君便已向鎮北侯說明馬車的用處,是以鎮北侯知道那裏麵裝的是什麽。
馬車一輛接著一輛從軍營駛出,三千士兵守在馬車兩側,鎮北侯率所有繼續駐守的邊軍來到營外,列隊送行。
祭祀就安排在他們離開這一日,一行人帶著祭品來到巨石碑林前,等著士兵們安置祭台,調整馬車列隊的功夫,豐州太守率一眾地方官員趕來。
現在的豐州太守,是他們奪回豐州之後,朝廷派過來的,當初來赴任的時候還拜見過燕王,偶爾也和軍隊有一些公務上的交流,是以還算熟悉。
豐州太守陳情,想要與軍隊一同祭祀英烈,裴君沒理由拒絕,直接讓士兵給這些地方官分出一排站位,甚至還請豐州太守來主持祭祀。
豐州太守推辭再三,最後還是半推半就地接下這個任務,走到巨石碑前,卻見碑後的馬車並沒有像另一批馬車停在軍隊後,不解地問:“裴將軍,這是……”
裴君神情溫柔而悲傷,“這是我大鄴的英雄們,戰時簡陋,隻能讓他們的骨灰暫居於盒中。”
戰時大軍行進,很多東西容易丟失,裴君為了不讓將士們走丟,還有許多將士們的骨灰留在當地封存,沿途會一並匯合。
豐州太守聞言,凜然,拱手一拜,方才正式開始祭祀禮,“焚香奏樂——”
郝得誌嗓門兒大,嘶啞著嗓子喊道:“列隊——”
從裴君開始,所有將士將腰刀放下,立在地麵上,筆直地站立。
地方官員們亦是肅立,阿酒這個女軍醫,也下了馬車站在隊伍的最後,她也是軍營的一員。
豐州太守神情肅穆地誦讀祭文,“夫少年人,生於舊鄉,長於四方,宜婚生子,一生朗朗。
然山河破碎,危在旦夕,少年束發,拂手別親,栗手持刀向敵虜,熱血飛濺,滿目惶惶。
鳴金退去,抬眼望,骨肉築牆,其情其景,惟死能忘。
……
恍惚間,舊夢裏,垂髫小童三五,迎風跦跦,風箏趨隨,似有綠草芬芳。
幸非獨行踽踽,萬千相伴,世人敬仰……”
祭文是裴君所撰,簡白易懂,偏豐州太守誦出,悲壯而激昂,眾將士和豐州官員不少淚灑當場。
祭祀流程一絲不苟地進行,差不多走完後,郝得誌又喊道:“跪——”
將士們握著刀柄,單膝跪地,地方官員們對視後,一抖前擺,也跟著跪下來。
“拜——”
眾人垂首。
“再拜——”
眾人抬頭,再次躬身。
“三拜——”
眾人重複動作,默哀一炷香的時間。
眾人起身,一同在巨石碑前喝完一碗酒,裴君都沒有說過話,直到上馬欲行,方才振臂一揮,“帶將士們回家!”
隊伍漸行漸遠,裴君回頭遙望,巨石碑已小如巴掌,他們今日就要離開,希望再也不會回來。
他們未入豐州城,反而從西邊繞過,不想依舊有聞訊而來的百姓,在豐州城西北等候,而他們也不打擾將士們回家,隻在彼此離得最近時,跪地哭別。
還有百姓準備了冥紙,點燃後迎風揮灑。
將士們早已習慣生死,可離開許久,仿若依舊沒有從餘韻之中脫離,油布不夠用,偶爾風沙或是細雨後,都要第一時間將裝滿骨灰盒的木箱擦幹淨。
骨灰是按照將士們的原籍分載,一路南下,有匯合而來的馬車,也有離開的馬車,及至靠近都城,車隊的馬車數量,竟才減少半數。
而馬車中裝著骨灰,不好進京,裴君便命人在都城百裏時便停下,先派人進都城請示,然後順便安排人原地駐紮。
此時眾將士們的心情已經重新亢奮起來,好些個人大晚上睡不著覺,就在營地外自以為很小聲的閑聊。
裴君敏銳地察覺到,但是體諒他們的心情,當作沒聽見。
稍晚些,裴君聽到曹申出來,吩咐士兵們:“不願意睡覺,就去營帳外值夜,別打擾到將軍。”
後來,營帳內就隻能聽到夜晚的蟲鳴聲了,裴君還是沒睡著。
第二天,裴君照舊天一亮便早起晨練。
阿酒見她眼中有紅血絲,關心地問:“將軍,您沒睡好嗎?”
裴君點點頭,穿好裏衣外袍,提著皮腕甲回頭,“阿酒,你幫我……”綁一下……
話剛說到一半兒,便被眼前泛著寒光的銀針卡住,“阿酒,你拿針幹什麽?”
阿酒纖細的手指捏著細長尖銳地銀針,又往前走了一步,見她往後仰,忍不住笑,“將軍您在戰場上受的傷哪次不比這小小的銀針疼,怎麽偏偏怕它?”
“我不是怕……”裴君嘴上硬,右手卻去推阿酒的手腕,等到銀針遠離,方才繼續道,“就是頭皮麻,你收起來吧。”
阿酒沒收,反而建議道:“您從前一睡不好就頭疼,我給您紮幾針,很快就會緩解。”
裴君依舊拒絕,“今日不用,你要是不忙,一會兒幫我熬點兒安神藥,我今晚睡個好覺,便好了。”
“喝藥要很久呢。”
裴君認真地說:“我扛得住。”
阿酒無奈,卻也不能強逼著她針灸,隻能放棄。
裴君也不敢請阿酒幫她幫皮腕甲了,費力地單手操作。
阿酒收好針回來,接手過來,三下兩下便麻利地綁好。
裴君低頭看她沒有任何釵飾的發髻,問:“阿酒,馬上就要入京,我先前跟你說的事,你想好了嗎?”
阿酒的手漸漸停下,頭越壓越低,“我真的很想跟將軍回鄉,但是……”
一個“但是”,裴君便知道阿酒的答案了,有些許遺憾,卻也理解,“無妨,畢竟木軍醫就在都城,你留在京城,燕王殿下、那些武將都能照拂你。”
一滴淚落在腕甲上。
裴君看到,忙安慰:“阿酒,你別哭啊,我隻是回鄉,晉州離京城也不算遠,還能見的。”
阿酒靠進裴君懷中,壓抑著哭聲。
裴君歎了一聲,摸摸她的頭發,“你我如親人一般,我亦舍不得你,如果你願意,便與我正式結作兄妹,日後你無論身處何方,我的家都歡迎你回來。”
阿酒哽咽,抱緊她,“我真的很願意,可是我不能,真的不能……”
兄妹還有什麽顧忌,裴君不解,可再問她也不說,隻能作罷。
阿酒尋常是個極溫柔細致的人,情緒並不很外放,今日忽然落淚,裴君竟也有些無措。
她耐心地哄了好一會兒,還許諾回京後要帶阿酒去街上玩兒,給她買漂亮的簪子,總算將阿酒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