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痛楚
次日,皇帝和皇太後如平日一樣早朝,隻是南院樞密使韓德讓告假,皇太後隻字未提昨日罷朝免見的原因,眾臣也無人敢問,早朝在平順中結束。
眾臣走出正殿的時候都吃了一驚,恒王朝服工整跪於通往正殿的大道之上,群臣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皇太後聽到奏報,緩步走下丹陛,徑直來到恒王麵前,淡淡的問道:“這是何意?”
“特向母後陛下請罪,請諸卿作證。”隆慶高聲答道。
聽了這話,蕭綽知道他確實知道錯了,但又不願意服輸,自己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不過…..
蕭綽沉吟片刻,“知道了,不過你需要閉門思過,以觀後效。三月之內,閉門謝客,自省其身,亦不用請安了。”
“兒臣遵旨。”
寧王見此情景,暗自長歎一聲,他原先以為他暗示隆慶放置《則天皇後本紀》致使皇帝對太後不悅,故昨日罷朝免見。
五月初夏(注:本文所有時間皆為農曆),皇太後和皇帝率重臣們依例夏捺缽避暑,而恒王則被命令留在上京思過,皇太後將小兒子隆裕帶在了身邊。
南院樞密使的牙帳內,藥香彌散,前來奏事的官員見皇帝在此,都感到非常吃驚,“陛下,您是…..”
皇帝表情自然的放下空了的藥碗,笑道:“楚王爺病體未曾痊愈,諸卿擇要事稟告即可。“
眾位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氣氛甚是尷尬,原本半躺在臥椅上的韓德讓快速的站了起來,躬身進言:“微臣啟奏陛下,臣身有小恙,即蒙陛下親幸牙帳,實是天恩浩蕩,臣今日之病體恐難以處置公務…..“
隆緒聽到此處,不由身體微微前傾,凝神靜聽,心中暗思:“相父想要如何?“桌子上的藥碗輕微受震,晃了兩晃。
韓德讓微微低頭,目光掃過眾位官吏,最後在皇帝臉上停留,“本官勞請諸君將今日之公務直接報予陛下聖裁。“韓德讓微笑著緩緩說。
隆緒感到一絲緊張,平日他所閱之公文都是母後精挑細選,循序漸進,今日突然大規模檢閱南樞密院的公文,總是有些慌怯,再則,這些官員會聽相父的話嗎?
“樞密使大人您若病體不適,公事即交由下官處置,何須勞動聖裁?”一名官吏出列說道。
韓德讓臉色微變,隆緒略有不悅,“自己畢竟是皇帝。”
“怎麽?陛下不能聖裁南樞密院事務嗎?”洪亮的聲音從外麵傳來,皇太後自背箭囊,一身深紫色獵袍快步走入牙帳內,眾官吏紛紛下跪,隆緒和韓德讓也躬身行禮。
蕭綽將兩人輕輕扶回到座位,自己則站在眾人間高聲道:“楚王爺近來身體不適,依他的意見,請陛下聖裁乃常理之事,卿等何故辭拒,朕雖然在攝政,但陛下年歲漸長,常伴朕之左右,參習政務。聖裁事宜也是當然,卿等之言實是有辱聖威!”皇太後的語調不急不慢,卻字字蘊含威懾之意。
跪著的官吏們更加緊張,汗珠不停的滑落。
皇太後停了一會兒,緩了緩語氣,“公文留下退下吧,若再有下次定責不饒。”
“謝太後陛下。”眾官吏放下公文,如蒙大赦般飛快的退了出去。
“母後….”
“不要說了,公文等著你批複呢。”蕭綽微笑著說,“緒兒該多經曆些了。”
“是母後,兒臣明白。”隆緒高聲答道。
蕭綽和韓德讓對視一眼,心中了然,隨著皇帝年歲漸長,宗親們會時常找機會拿歸政說事,而如果突然歸政,有關改革可能半途而廢,但是如果死抓權力則會對皇帝的身心造成嚴重傷害,不利於他在政治上的成熟,同時,如果他們發生了意外,皇帝必須接管朝政時卻在群臣中毫無威信,將會帶來施政的嚴重困難。為避免以上兩種情況發生,蕭綽必須在主導朝政的同時,注意逐漸樹立皇帝的威信,以便在任何情況下權力都可以平穩交接。
“緒兒,你就在這裏處理公文吧,有問題的話相父會教你,晚上娘會來看你的成果,放大膽子,娘要的是見地,不是順從。娘換身衣服去北院那邊看看。”蕭綽說完向崇德宮走去。
明月高懸時,隆緒終於看完了最後一份公文,疲憊的搖了搖頭,韓德讓將涼茶送到麵前,“緒兒,喝茶吧。”
“好累啊,相父。”隆緒初次批閱如此眾多的公文,忍不住小聲抱怨。
“對不起,臣沒想到今天有那麽多。”韓德讓略帶歉意的說。
“相父每天都要有那麽多公文要看?”隆緒認真的問道。
“臣習慣了,速度要快得多,這其中的一部分是必須報予聖裁的,其他都應由南院樞密使直接下達下級官僚經辦。”韓德讓耐心解釋。
“嗬嗬。”蕭綽一身淺藍色便服,上繡精美翠竹,快步走了進來,“怎麽樣啊?緒兒。”
“母後,真的好多。”隆緒半是撒嬌,半是認真。
“兩院樞密使每天就是這麽辛苦的,他們掌握著全國的命脈。身為君主你要真心體會他們的辛苦,同時這兩個位置,不是人人可擔任的,若選了庸碌無能之輩,國政就要大禍臨頭了。”
“是,兒臣謹記於心。”
“緒兒,還有一點一定要記得,外臣麵前不能對臣太好,這會給他們錯誤的信號,損及你的威嚴。”韓德讓微笑著叮嚀。
“不是這樣的,有異謀的人不會因為兒臣對您的冷淡而感覺到兒臣的威嚴。”隆緒微笑著答話,“兒臣希望您不要有任何顧慮。”隆緒語氣真摯,句句真心。
“謝謝你了,緒兒。”韓德讓非常感動,“有子如此,夫複何求?”欣喜讚歎道。
“相父,您要為兒臣成就大契丹的光輝未來。”隆緒認真中帶著深深信任。
“那是當然的,你的母親可是讓我實現了為人臣子的最高心願。”
“福澤百姓是明君之天職,幸蒼天庇佑娘如此之多,有千古賢臣知音在側。”
“兒臣會知道惜福的。”隆緒牽著兩人的手說。
三人聊興甚濃,二更鼓響,隆緒才起身欲離去,猛然間帳外馬蹄聲驟響,三人頓時臉色凝重,韓德讓甚至拿下了懸掛著佩劍,蕭綽緩緩搖頭,:“讓哥不要,身體沒全好,會落病根的。”
“太後陛下…..”一位信使打扮的男子快步走了進來,“上京來的奏疏,宣政殿學士馬得臣病逝。”
隆緒聞言,立時四目淚流,“怎麽那麽快?他答應過朕會再給朕講課的,”
“陛下,人是抗不過天命的,人終有一死,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做有益的事情。”蕭綽感傷的說。
“陛下請節哀。得臣兄確實可惜了。”
牙帳內氣氛無限淒涼。
次日,皇帝詔命有司賜予葬具。
而汴京城內的一座清雅的小院中,一位身著黑色錦緞的女子,怔然的看著麵前身著華麗棉衣的貴夫人。時值初夏,她卻身披棉衣,臉色慘如白紙,顯然是沉屙已久。“
“什麽也不要說聽著就好。”貴夫人艱難的開口,“要耐心,你會回到王府去的,王爺他再次賜婚的時候,新夫人一定會加恩的,好好照顧他,他真的愛你。不要辜負我,好好照顧他,替他生個孩子吧,他真的很喜歡孩子。”
“王妃娘娘,您的身子…..我們還是早些回去吧,王爺要是知道,奴婢們擔不起的。”
“不會的,夫君他很通情達理,我先走了。”
“王妃娘娘…..“
“記得他很愛你,所以為他耐心等待吧。“
夜,劉娥脫下了黑色錦裙,抬頭看著窗外的月光,腦海裏不斷回響著她虛弱而真切的叮嚀。
因為皇帝的賜婚,她被迫離開王府,因為出身太低,王爺的乳娘怕她帶壞年輕的王爺,也怕她奪了王妃的寵愛。
之後,她也曾耳聞,王妃娘娘是謂善良賢淑的女子,待人非常和睦,王爺甚是喜歡,恩愛無間。
今日看見傳聞中的女子站在自己麵前,她真的被震撼了,雖然病得很厲害,眉宇間卻時時流露出慈善,高雅的氣韻,是她遠遠比不上的。
她永遠無法超越。
涼風吹過,趙元侃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涼意,禦醫從房裏走了出來,無奈的搖了搖頭。
元侃走了進去,妻子平躺在床上,“夫君,找個父皇高興的時候,把她接回來吧,妾身知道你疼我,也知道你真的想她,妾身無福聆聽讓你歡悅的鼓聲了,很抱歉,沒能為您留下子嗣,請替妾身轉稟父皇,潘家會永遠銘記皇家的恩賜。“
“夫人,不要這樣吧,父皇還等著你進宮替她解悶呢,為夫的娘走的早,不要再離開我,拜托了。“元侃淚流滿麵的哭泣道。
“對不起,妾身不能答應夫君了,今天我去見過她了,他很好,一定要幸福。“
“夫人,休息吧,別再說了,在我懷裏好好睡吧,我們會有孩子的。”元侃將潘氏抱在懷中。看著她帶著滿足的笑容沉沉睡去,任憑淚水濕透衣衫。
王府舉哀,皇帝震驚,哀歎連連。
宋端珙元年五月,襄王趙元侃妻莒國夫人潘氏病逝,時年二十二歲。後趙元侃登基即位為真宗,於至道三年六月追冊為章懷皇後。
但是真宗皇帝不會想到,後世評書中,章懷皇後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凶惡狡詐的西宮奸妃,實乃可歎。
不久,耶律休哥不能忍受唐河之敗,請命再度南伐,終是在李繼隆率領宋軍的頑強抵抗下敗歸,皇太後聞報並無太多不滿,自知強國之路尚須做很多努力,隻是她不曾想到,一場小的朝堂地震正在逼近。
統和八年初春,皇太後和皇帝再次駕幸南京,行獵議政。
暖日高懸,箭羽齊飛,野熊,鹿等動物無力的哀鳴著,紛紛倒下,馬蹄聲密集而整齊,耶律休哥提著最多的戰利品,皇太後見此喜上眉梢,誇獎連連,郊外的山坡小徑間,龍旗飄揚,車架延綿,讚聲迭起。
韓德讓微笑著騎於愛馬之上,雙目四顧,暗存憂思,“老大人…..”
狩獵回程中,韓德讓私下詢問,官吏回報說,宰相大人前去視察部族了。
韓德讓無奈歎息,“哎…..辛苦啊。”
次日上午,韓德讓照例去牙帳和斜軫研討公務,午後有意隨皇帝太後出獵。
兩人正在核對上報的軍務資料,猛然間傳來巨大聲響。兩人同時站了起來,“是北府牙帳那邊,我去看一下。”韓德讓說著,快步跑了出去。
北府宰相室昉的牙帳外,侍衛們交頭接耳,不敢近前。
韓德讓快速掀開帳簾衝了進去,隻見放在案桌後方的花瓶架斜倒著,堅硬的木角刺破了後方的帳布,破了很大一個洞。室昉大口喘著粗氣,無力的靠在椅子上,公文散落一地,花瓶碎片割傷了他的手腕,鮮血不停滲出,韓德讓見狀,慌忙扯下布簾死死按住室昉的傷口,一邊急忙召了隨行的禦醫進帳,遣自己的侍衛長稟告皇太後和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