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保護
“已經有人告知了,皇太後尚無旨意。”宮娥小聲回話說。
“帶路。”隆緒沉思片刻命令道。
隆慶寢殿的正門前,韓德讓朝服工整的跪在地上,他的身邊放在一具還溫熱的屍體,被一箭精準的射穿了心髒,胸口血跡斑斑,根據服色判斷隻是宮內一名普通內侍,年歲不到三十。寢殿的正門和側門均是緊閉。
隆緒見此情景,呆立片刻,旋即走近韓德讓,正想詢問緣由,宮娥耳邊低語:“皇太後陛下請聖上即刻太後寢宮。”
隆緒無奈,隻得轉身向母親寢宮走去。
皇太後寢殿的內殿,彌漫著淡雅的清香。母子二人身著便服麵對麵坐著,晚膳擺在桌上,一口未動。
陣陣雷聲傳入耳中,“母後,去請相父起來吧,要下雨了,他會生病的。“
“緒兒,娘比你更心疼啊。”蕭綽無奈的搖了搖頭,“可是你知道相父為什麽要那麽做?”
“為了讓慶弟明白,濫殺無辜之舉絕對不能容忍。”隆緒嚴肅的回答。
“那娘就不能攔著他。”蕭綽正色道。
“哎…….”隆緒一聲長歎。
當日午後,隆慶攔著韓德讓要先比劍再共同覲見,好在皇兄麵前誇耀一翻自己的武藝,心中亦是料定寧王所言不差,韓德讓素來明了明哲保身之道,亦非常明白自己對他的態度,必然會禮讓三分。隆慶不曾想到韓德讓動了真格,招招精準,雖劍鋒極為收斂,隆慶卻已經毫無招架之力,僅僅兩刻鍾就被韓德讓下了劍。隆慶沒有想到韓德讓居然動了真,一時間惱羞成怒。事不湊巧,一位內侍正好公務經過隆慶麵前,隆慶正是氣憤難忍之時,伸手拿過貼身內侍候著的那張賀禮之弓,拉弓上弦,霎時間將那位內侍射死在地上。
韓德讓此時正尋思著如何寬慰指點隆慶,卻驚聞箭羽之聲,阻攔不及,看見隆慶臉上放鬆的表情,和那張他請能匠精心打造的鐵弓,霎時間,失望痛苦填滿心頭,立即進言請隆慶下令厚葬,卻遭到嚴詞拒絕,“韓卿,區區一名內侍算什麽,為大將者若惜人死則一事無成,算他倒黴吧,撞在本宮的這。“隆慶本是有氣,聽他如此進言,自是聽不進去。
韓德讓聽了這話,頓時宛如身處冰窖之中,寒氣由心而生,心中不禁高喊:“先帝和燕妹都是心地仁善之輩,慶兒你…..”
“請殿下準微臣之所奏,厚葬此人,以顯殿下知錯能改之品性,以彰殿下仁善之真心。”
“韓卿不必再說,你不是還要去覲見皇兄嗎?時候不早了,快點去吧,本宮有些累了,不去了。”隆慶冷淡的下了逐客令。
“殿下若不準臣所奏,臣願常跪於此。”
“你要是不怕皇兄怪罪,你就跪吧。”隆慶的態度依然冷淡。
夜雨無聲的滋養著皇都周圍廣袤的草原,勤勞的牧民們聽著窗外的雨滴聲,好似悅耳的琴聲,無限欣喜。
南京城內已陷入沉睡,溫潤的雨水灌溉著農田,預示著來年的豐收。
皇太後的寢殿內,熏香依舊令人舒適,皇太後一身白色單衣腰板筆直的坐在床上,雙眼注視著窗外直落的雨滴,長長一聲歎息,流下兩行痛惜的淚水。
“雪兒,把窗戶打開。”皇太後聲音低沉的說。
“太後陛下…..”雪兒張口欲言,卻終是無聲,去打開了窗戶。
“你再去秦王的宅邸,細心照看陳國夫人。”
“是,太後陛下。”
雪兒走後,皇太後親自熄滅了寢殿的燭火,仔細聆聽著雨聲,任憑飄入的雨水打濕床帳,看著雨滴從眼前的床帳滑落,猶如點點晶瑩的淚珠,視線再次模糊。
雨滴打濕了他的朝服,華麗精致的紋飾被雨水弄得模糊不清,地麵早已濕透,麵前的殿閣依舊緊閉,他注視著宮門,雙膝紋思不動。
夜靜三更,寒意更甚,他雙手抓緊朝服的扣帶,放在胸前。他年近半百,自入仕以來,經曆了諸多風浪,卻不曾像今日這樣感覺到鑽心般痛苦。,即使是在寫下退婚書信的夜晚,他也是惆悵中帶著深深的祝福。
可是今夜她真的無力自持,他伴駕多年,知先帝對慶兒最疼愛,也不願辜負慶兒的天資,兵書等物無不細心標注,他真心希望將來恒王能成為兄長的第一助力,成為大契丹百姓的守護者,可是這孩子隻知一味爭勝,不解兵之真諦,不懂惜人生命,不明慈母厚望,實讓他心痛難忍。
清晨的第一縷曙光照進了薰的寢殿,皇帝睜開雙眼,滿臉倦色,一夜不曾好睡,匆匆穿上朝服,準備前去母後宮中問安,宮女來報說楚王至今沒有起來,皇帝立時雙眉緊鎖,抬頭望向門外,雨已經停了,豔陽高高升起。
皇太後的寢殿內,隆緒坐在母親右邊,看著她略顯蒼白的麵容,小心地說:“母後,想想辦法吧,不能僵著。”
“太後陛下,大事不好了。”隔簾外傳來宮女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聲,宮女一身粉紅色宮裝掀開了隔簾,表情甚是驚慌。
“發生了什麽是事?”隆緒立即問道。
“皇太後陛下,聖上….”
兩人臉色立變,立刻跟著她走了出去。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在正殿等待皇太後和皇帝上朝的眾臣開始焦躁不安。
耶律斜軫和室昉目光對視,看著韓德讓空著的座位,擔憂更甚,昨夜宮中就有模糊的消息傳出…..
許久,內侍前來宣旨,“今日不朝,文武百官一律免見。”
正殿頓時沸騰了,眾臣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耶律斜軫和室昉相攜走出正殿。
“樞密使大人,這實是古怪的很,昨夜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啊,本官也不明白,以韓兄的謹慎,應是不會冒犯親王才是…”耶律斜軫眯著雙眼看著天上的暖日,室昉低頭沉思。
而寧王的臉上則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
隆慶衣衫工整的站在自己寢殿門外的空地上,地麵濕漉漉的,蕭綽背對著兒子,“去把王爺的弓箭,寶劍等武器都拿來。”蕭綽冷冷的命令道。
侍女不敢怠慢,立刻去了,不一會兒捧著大堆東西回來了。
“楚王昨天送來的鐵弓呢?”語氣冷得懾人心魄。
“太後陛下,此弓殿下非常喜愛,早上還在把玩呢….”
“朕知道,去拿來,否則朕要你的命。”蕭綽帶著一絲恐怖的殺氣。
宮女戰戰兢兢的下去了,少刻,把鐵弓遞到了蕭綽手上。
蕭綽轉身,一身紅色錦服,炫彩奪目,拿過宮女手中的羽箭,輕拉弓弦,“嗖”一聲,空地左側的樹枝應聲落地,“真是把好弓啊。”蕭綽由衷讚道,哈哈大笑。
隆慶看著母親的臉,聽著突然的笑聲,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太後陛下,奴婢前來複命,陳國夫人一切安好。”雪兒一身藍色宮裝,亭亭立於蕭綽麵前。
“回來的正好,去把朕的鴛鴦劍拿來。”蕭綽淡淡的吩咐道。
“是,太後陛下。”雪兒應聲而去。
隆慶聽了這話,胡裏室死時的慘狀掠過腦海,眼神流露出一絲恐懼,不過一會兒就消失了,“不會的,除非母後不要天下了。”
片刻,雪兒拿著鴛鴦劍回來了。
蕭綽熟練的接過愛劍,抽了出來,另一隻則拿著精美的鐵弓,遲疑了一瞬,狠狠的劈了下去,鐵弓霎時斷成兩截,從蕭綽手中滑落到地上。
“母後您怎麽可以?這是兒臣最喜歡的物什。”隆慶高聲喊道。
蕭綽邊撫平袖子的褶皺邊指著剩下的武器對雪兒說:“你親自監督,命令有司全數銷毀。”
“母後,不要….”隆慶有些驚慌,跪地說。
雪兒看了蕭綽一眼,答道:“奴婢遵旨。”帶著人下去了。
“王爺的兵書全部給朕拿來。”
“母後…..”隆慶呼喊道。
“馬上去。”
宮女無奈,隻得去拿給蕭綽。
蕭綽看著厚厚的兵書,露出了一絲笑意,看著細心的圈點提示。心中猛然感到陣陣難過,“讓哥,你花了那麽多心思下去,真是所授非人呢。“蕭綽心中不住感歎。
“悉數送還楚王府邸。“
“是。“宮女應聲道。
“臣請問皇太後陛下…..“隆慶再次開口,”臣堂堂先帝愛子還比不過區區皇家的私奴嗎?“隆慶語帶深深怨憤。
皇太後猛然後退兩步,宮女趕忙扶住了她,“哈哈哈哈哈哈……”淒涼的笑聲傳入宮女們的耳中,“是啊,先帝寄予厚望的愛子居然不明白濫殺無辜是大錯,居然不知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自認熟讀兵法,屢屢請戰的先帝愛子竟然連最基本的尊師之德都不懂,竟然會讓先生在雨裏跪了一夜,卻對他的贈予之物愛不釋手,還說出“原來他不是在開玩笑啊。在恩師麵前炫耀箭法,渾然不記得僅僅半天前還被恩師下了劍。你配得到恩師的贈予和教導嗎?你有臉對百姓說,你是可以輔佐明君的賢臣嗎?你有資格在先帝靈前說,你還是他的愛子嗎?”
“現在連母後都不願叫了,是嗎?”皇太後緩了緩氣,歎息著說,“那好吧,自今日起,你不用來請安了。回宮。”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隆慶木然的跪在空地上,不知所措。
午後時分,皇太後的寢殿內,隆緒一勺一勺往韓德讓嘴裏喂藥。韓德讓緩緩睜開了雙眼,“慶兒…..”他迷迷糊糊的喊道。
“相父,是兒臣。”;隆緒輕聲喚道。
“陛下….”韓德讓看清了四周,見隆緒這般舉動,慌忙拒絕。
“子侍父疾,孝之基本,請相父不要推辭,禦醫說您急火攻心以致昏厥,身子的底子雖然很好,不過也必須靜心調養數日。“
“緒兒….”韓德讓感激的喊道。
“讓哥你總算是醒了。”蕭綽聽見聲響,忙到了內間,一身淺藍色常服非常素雅。
“沒事了,不用擔心。不過慶兒他…..”
“這小子先冷他一陣吧,小妹好想哭。”蕭綽伏在床沿抽泣著。
“他….應該是太年輕吧。”韓德讓言語有些猶疑,不過還是安慰道。
當日早間,隆慶打開寢殿的門,看他還跪著,居然拿著他送給他的鐵弓,在他身邊胡亂射箭。說了句:“原來你不是在開玩笑啊。”
他隻覺得巨石壓胸,透不過氣來,再後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這回要是再教不好它。小妹就當沒這個兒子吧,百年之後,自會向先帝請罪。”蕭綽哭喊道。
隆緒拍著母親的後背,連連寬慰道:“不會的母後,您要相信慶弟總是您的孩子,總會體諒您的苦心啊。”
“但願如此吧。”蕭綽輕輕的歎道。
夜,隆緒獨自躺在偏殿,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今日發生的事情讓她第一次真切體會到母親極為脆弱的一麵,對待某些事情,朝綱獨斷,威嚴凜然不可侵犯的母後竟是這般無奈,如此傷心。也讓他猛然懂得,多年前的那天夜裏,聽到母親的琴聲,相父會對他說:“有的時候,皇後陛下隻是一個女人。“的深意,他也終於了解為什麽父皇的專寵無法動搖相父在母後心中的地位。他還再次體悟到韓德讓慈父般的溫暖,深情和殷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