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疑竇
秋雨綿綿斷人魂。
夜靜三更,偌大的京城一片漆黑,陷入沉寂,隻有皇後的娘家傳出陣陣咆哮。
兩個侄子跪在書房裏,皇後的父親氣喘籲籲,抓起桌上的茶碗摔了個粉碎,碎片灑落一地,侍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上前收拾。
一位身穿橙色濡裙的女子步態輕盈,端著茶盤,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去。雙膝跪地,“伯父您請息怒吧,依侄媳婦看並未有什麽大事,您發那麽大的脾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了,反成了母後陛下的罪過。”
蕭將軍聽長壽奴公主如此說,趕忙收了火氣,擠出一絲笑容,“公主快快請起,有公主這樣的賢惠媳婦是我家三世修來的福氣,伯父是在氣那兩小子公務不盡心,和太後陛下無關。”
“原來媳婦誤會了,真是抱歉。”長壽奴順勢說道。
蕭將軍接過茶盤,長壽奴緩緩起身,示意站在門外的侍女進來收拾地麵,然後深施一禮,退了出去。
蕭將軍看著公主走出書房,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們兩個聽著,以後朝堂上的事不要回家說,兩位公主很賢惠,但是皇太後絕不是好惹的人。”
“伯父,究竟為什麽,小侄還是不明白,太後下給皇後千歲的聖旨究竟有什麽玄機?”
“你們兩個真的隻會打仗…..”他整理著自己的衣襟,強壓火氣,“我說了那麽多你們還沒明白。”
“請伯父明示。”
“誰能保證三年內皇後千歲一定能生下皇子,三年後,太後還會在大父房中選納嬪妃嗎?到時候意兒的下場會如何?你們不明白嗎?太後賜死那個宮女不過是在意兒的頭上套上奪命的繩索而已。”
“伯父,我們實在不曾想到這裏,所以才會抱怨,讓公主去跟太後討人情。”
“你們倆孩子討來的不是人情而是皇後的催命符。”將軍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
夜風送寒,南院樞密使府衙的燈依舊亮著,韓德讓披著風衣,坐在書案前,看著麵前堆成山的“答卷”,狠狠的晃了晃頭,苦笑著,“比我之前想象的要嚴重的多啊。這陣子有事做了。”
時間轉眼而過,統和五年的正月到了,天空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雪,蕭綽站在禦花園的入口,看著白雪覆蓋的地麵,收緊了自己的皮袍,又似觸景生情,陷入回憶中,許久綻開了笑顏,“雪兒,去請陛下和兩位皇子,在這裏用午膳。”
雪兒點頭轉身而去。蕭綽緩步跨進禦花園,興致頗好,正走著,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太後陛下,南院官吏的考核已經全部結束,這是臣整理的奏折,請您禦覽。“
蕭綽微微側身,拿過韓德讓手裏的奏折,將他上下打量一翻,目光在他腰間的佩劍停留,將奏折收到袖內,伸手握住佩劍的劍鞘,“還像以前一樣啊。”目光對視,韓德讓微微一笑,“燕妹說過的,世事難料,但有些事情永遠不會變。”
“嗬嗬。”蕭綽笑了起來,“當年陪兄取此劍,妹曾說願此生雙劍合璧百年好。”
“當年此劍為聘禮,嶽父他親告宗親結良緣。”
“這三個月辛苦讓哥了,每天都到很晚,小妹派去的宮女都忍不住抱怨了。今日好好犒勞你。”
“謝燕妹,隻是….”
“斜軫來問過了,他要不要隨後跟進,朕說,先緩緩,南院大地震,其他官部都在看著,不可操之過急。當然,屢教不改者,你直接免官,到時候就可以執行下一步了。”
“臣明白。“韓德讓笑道、
雪兒帶著眾宮娥端著午膳進來了,韓德讓微微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恍然狀,蕭綽嘴角上揚,”今天小妹要再看讓哥醉酒,明天我放百官的假,正月多歇兩天不要緊的。“
“你還是那麽壞,那天我在你爹的書房吐了滿地都是,回去被我爹打。”
“現在不用擔心,他們兩位隻能在天上看著。”蕭綽的心底流過一絲感傷。
“母後,相父金安。”隆緒和隆裕的聲音遠遠傳來。
“陛下,吳王殿下。”韓德讓欠身。
隆慶跟在後麵,姍姍來遲。
“恒王殿下安康。”韓德讓笑意上前,深施一禮。
“本宮的書看完了。”
“下午臣就會送新的去,請不用擔心。您上回的問題,臣寫了書麵的回函。”
“本宮看到了,謝謝。”隆慶的淡淡的說,他對麵前的這個人始終有抵觸,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為什麽,隻是每次看見皇兄和他相處甚歡,總會非常難受。韓德讓對待自己總是恭順的,每一次的對話,總是挑不出韓德讓的錯處,最終隻能說“謝謝”,因為無論是什麽要求,韓德讓總會非常好的滿足。
“快點兩個人,開席了。”蕭綽溫柔地說。
“母後怎麽想到在這用膳?”隆慶邊走進涼亭邊問道,此時雪停了。
“為了犒勞你相父啊。”蕭綽看著隆慶的眼睛,笑著說。
“為了什麽事情?”
“這個,普賢奴暫時不需要知道。”蕭綽喊著隆慶小字,柔聲說。
“那兒臣不服。”隆緒和三弟也看向了這裏,蕭綽並未生氣,隻是問道,“那你想如何?避席嗎?”
“不,兒臣想考一考韓卿。”隆慶轉著眼珠說。
“殿下有何吩咐?臣願意效勞。”韓德讓從隆緒身邊的座位上站了起來,躬身說。
“本宮聽聞,韓卿在考核南院的官員,隻是我國崇尚武力,請韓卿展示一下如何?“
蕭綽聞言心中暗笑,“這孩子真聰明,對朝政很上心,將來會是緒兒的好臂膀,隻是想用這個方法難倒讓哥,實在是孩子心性。”
韓德讓向蕭綽微微一笑,“唰”一聲抽出佩劍,飛身躍起,站在了涼亭前方的空地上,手中的劍霎時間千變萬化,時而若飛龍遊走,時而如女子輕緩的舞步,時而徐徐刺出卻劍鋒剛勁,前後翻騰,落地時穩如泰山,手中的劍也隨著身形而走,時退時進。
三個孩子早看得呆了,喝彩聲迭起,此時蕭綽拿過雪兒取來的劍,輕輕一躍,“讓哥接招。”
三個孩子一聲驚歎,“母後…..”
“放心,相父手上有數不,會有事的,你們看著就好。“蕭綽喊道。
兩人開始了一場交鋒,韓德讓劍氣收斂,蕭綽的劍鋒直衝他的左肩,他輕踏步點,巧妙躲閃,利劍一橫,隔開後招。,順勢攻占右邊的空當,蕭綽邊退邊笑,輕輕一翻躍,避開劍招,轉到韓德讓身後,寶劍歸鞘。
“謝太後承讓。“他輕輕一收,寶劍歸鞘。
掌聲響起,三個孩子同時喝彩連連。
“兒臣佩服。”
“服了?普賢奴。“
“是,兒臣五體投地。“
“那吃飯吧。“
眾人回到涼亭入席,雪兒則把蕭綽的劍放在托盤上收了回去,無意間隆緒注意到母親的劍鞘上是鴛鴦紋飾,而幾個月前他一時興起索看過韓德讓的劍鞘,也是鴛鴦紋飾,心中一驚,“難道….“
“陛下怎麽不吃啊?“韓德讓見他低頭不語,問道。
“皇兒是在想劍鞘的紋飾吧。“蕭綽替他說了出來。
“母後….兒臣….“隆緒臉色微紅。
“是的,陛下猜得不錯,這兩把本是出自同一位巧匠之手,是娘當初定親的聘禮,娘不想隱瞞什麽,娘和相父之間的事情,你們都應該了解,隱瞞沒有任何意義,隻會徒增誤會和怨恨。“蕭綽麵色溫和,娓娓道來。
“隻是兒臣不明白,雖我國禮法寬鬆,但父皇是在聘禮程序已經全部完成的情況下,要…..”
“陛下,”韓德讓從位子上站起來,躬身說:“先帝乃國之英主,為蒼生大義,當有非常之舉,先帝品德高尚,臣效力多年,萬分感激。”
“兒臣明白,相父請坐。”
那個瞬間,隆緒並沒有感到氣憤和怨恨,他隻是覺得在母後和相父的眼神裏看到舍棄,犧牲和成全。有那麽一刹那,他甚至在想如果母親沒有成為皇後,而自己是相父的親生子,也許他的一生會更加幸福和快樂。
隆慶被韓德讓的劍術震撼了,他第一次仔細審視這位母親的寵臣,皇兄的相父。
席間歡聲不斷,談笑風生,突然間密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是嫂子。”隆裕率先喊了出來。
“她來做什麽?”隆緒很不耐煩,“掃興。”
“相父,我們氣氣她吧。兒臣要讓她知道您比她重要,上回好後悔不聽話。”隆裕搖晃著腦袋說。
“殿下您想如何?”韓德讓瞥了眼蕭綽和隆緒,見他們微笑點頭,遂接下話頭問道。
“嗬嗬。”
“讓兒臣為您呈食,把盞。”
皇後一身紫色常服,披著黑色披風,頭戴銀質玉簪,緩緩走進涼亭,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宮娥內侍紛紛躬身行禮,皇帝正在向皇太後敬酒,笑容滿麵,而皇太後的左側,吳王正彎著腰,替韓德讓端著餐盤,麵帶笑意。韓德讓伸手夾過食物放進嘴裏,拿過隆裕手裏的餐盤,“裕兒,輪到相父了。”另一隻手將隆裕抱於膝上,隆裕非常乖巧的順從了,靠在韓德讓懷裏讓隆裕感覺非常溫暖,傳達著安全堅定的氣質,“裕兒,張嘴。”
“是。”隆裕聲音清脆。
他今年十一歲,父皇於他隻是一個尊敬的稱謂而已,甚至因為體質虛弱,他和父親相處的時間很少,在他還天真無邪的時候,父親就離開了,留下母親艱難的支撐這個龐大的國家。
盡情的咀嚼美味的食物,隆裕在相父的懷裏暢快的笑著。
皇帝回到了座位上,夾起菜式繼續吃,韓德讓微笑的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陛下,請慢一點,小心噎著。”
隆緒微微點頭,報以微笑,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隆緒很明白,隻要他需要,相父總會微笑的替他解答一切疑問,無論白天黑夜,隻要傳召,相父總會立刻出現,很多次,他是在韓先生溫柔的注視下入睡,他也曾期待,那溫柔的注視來自父皇,但是現實總是殘酷的,罹患風疾的父皇很少駕幸他的寢宮,最多是派宮女前來問候,長此以往,他習慣了和父皇更趨向於公事化的關係,沉醉於母親溫柔而嚴格的教導,陶醉於韓先生無微不至的嗬護和循循善誘的指教。
皇後張大了嘴,站在涼亭裏,渾身顫抖,她在這裏已經有大約兩刻鍾的時間,可是他們居然毫無反應,她心中怒火頓起,正欲轉身離開。
“皇後既然來了,不請安就走嗎?”皇太後邊吃邊說,她端坐在皇帝的對麵,接過雪兒遞上的錦帕,優雅的擦了擦嘴,看著皇後,眼神淩厲。
“兒臣參見母後千歲。”皇後隻得進前,躬身下拜。
蕭綽點頭,“起來吧“
“陛下安康。“皇後躬身道。
此時隆裕倒在韓德讓懷裏,閉目養神。韓德讓拍了他兩下,“殿下,臣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