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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捧雪

  議政殿離禦花園有一段不近不遠的路,沿著宮道而行,一路上二人靜默無言,誰也沒有先開口,唯恐破壞了僅存的寧靜,徒增黯然。一晃眼功夫,便到了菊園。


  菊園,秋韻,意境全在一個“韻”字上麵。


  秋意深沉,顏汐隨意往園中望去,花開真濃。大片大片的花朵有的淡儀淑容,秀麗潔雅,有的亭亭玉立,鮮豔奪目,簡直千姿百態。


  更奇特的是,擺弄花木的宮人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滿園黃花盎然,竟無一點蕭瑟凋零之感,唯覺秋高氣爽,真正是難得的好天氣。


  顏汐的心不知不覺輕鬆了很多,這麽多天以來,沒有一個時刻她是如此地平靜安寧。


  她悠然提起裙角,先楚澈一步踏入園中,男子被丟在了後麵,也不惱,隻微笑地看著她倩麗的背影。顏汐彎腰在一簇花團前蹲下身,低頭去看,這花果然是菊中名品,花開之時潔白無暇,顏色似雪,氣味猶似帶了暗香,又如繁星點點,很是特別,令人過目難忘。


  楚澈隨後而來,欣長清瘦的身形在女子的嬌軀上投下剪影,順著她的視線而去,他也注意到了那朵無暇勝雪的白菊,他凝視著她微笑的側臉,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混合了草木的清新味道縈繞在鼻翼之間,他低低一笑,好一個人比花嬌:“這花可有什麽特別的名字?”


  沒料到女子眉宇立時染上了一絲清愁,楚澈不明原由,隻得等她說下去。


  顏汐臉上的笑容一寸寸斂去,她垂著頭表情極淡,叫他看不通透,隻聽她曼聲道:“在故國,人們叫它‘一捧雪’。”


  故國的京都設在江南,風光秀美,國風綿軟,詩詞歌樂盛行,也正因為此,故國上下重文輕武,軍事兵力漸弱,最後被崇武的景國毀滅,隻剩了幾百餘人避世在星月島上,這些人以孤島為家,此生再難回到景國大陸,整個海島與外界完全隔離,物資用度大多從島外運上去。


  爹在娘生前就一直暗中支援星月島,他每年命親信運送大量金銀珠寶去島上,長此以往留下的痕跡被李釜的親信察覺,以致招來滅門殺身之禍,家破人亡。這些都是姑姑讓錦瑟告訴她的,錦瑟和嵐秋從小長在姑姑身邊,與她年紀相當,她們二人孤身來景國尋找到她,成為她的左膀右臂也是姑姑的願望。


  這個從未見過麵的姑姑觸動了她藏在心底的對家的念想,她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楚澈隻‘嗯’了一聲,似乎是將顏汐的那句話聽了進去。他明明就站在她身後,此時卻仿佛離她格外遙遠,他已經失去了分享她內心秘密的資格,縱然他做得再多都無法彌補她所受的創傷,他撫慰不了她的痛。


  虧欠了她的又何止是他一人,整個景國皇室都虧欠了她,她是故國公主,尊貴的身份與生俱來,卻因為國滅而漂泊流落在外;她是大理鳳城慕容山莊的掌上明珠,被慕容傲捧在掌心,卻因為他爭奪皇權的私心家破人亡,差點送命;還有萱兒,他該叫她慕容曼,那個潔淨如清蓮的女子,凋零在他的手中。


  所有的悲劇,不知源起於何時何處,似是冥冥之中注定般的,他與她擦身而過,前緣難續。他感到悲涼的,是看不清纏繞成死結的所謂緣分,緣起緣滅,全不由得他們。


  陷入其中的何止他一人。


  糾纏難休的愛恨,莫非真要至死方休?


  等楚澈回過神來,顏汐已立在他身側,她平靜淡然得如同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他仿佛能一眼就看穿她,卻偏偏不能,他伸出手想抓住她那垂在他手邊的一縷長發,不料一陣風起,他抬手的動作隻得停在原處,心中獨剩了悵然。他總是一再地錯過她。


  顏汐本以為菊園就隻有她和楚澈,再無別人會進來,沒想到遇上了帶著大皇子而來的涵妃。二人悠然漫步,跟在身後的幾個宮女每人手上都提著一個小竹籃,籃子裏是新鮮摘下的菊花花瓣。


  楚紹宇乖乖地任由涵妃牽著手,濃眉大眼無了往日的活潑跳脫,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萱美人病死,皇後歿於冷宮,皇上忙於政務顧不上他,他好像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變得沉穩起來。教習的太傅說,大皇子最近勤奮用功,極少再溜出去玩鬧,很是成器。


  顏汐聽了並無喜悅,紹宇被迫的改變是她一手造成的。他才不到十歲,本是最天真爛漫的年紀,卻成了她複仇的犧牲品,她剝奪了他在這皇宮僅剩的溫暖。


  若不是她,紹宇會活在幸福的假想下,受盡最尊貴的寵愛,直至登上皇位,君臨天下。他不會知道生母的存在,更不會在得知真相的下一刻就麵對親生母親死去的事實,皇後被降罪暗殺同樣有她推波助瀾,甚至是他唯一能夠依賴的父皇,也會因為她喪命。


  她是下一輪悲劇的始作俑者,她害的人是她的至親,是還不到十歲的紹宇。姐姐要是地下有知,不會原諒她的。


  在這一刻,沒有人能明白顏汐身體中撕心裂肺的痛,她是個劊子手,斬殺的是自己活下去的每一個理由。在這個純淨如山風的孩童麵前,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麽肮髒,不配得到他的信任。


  楚紹宇自然不懂得其中來龍去脈,見是顏汐和父皇,他的眼神立馬有了光彩,仿佛剛才的沉鬱隻是顏汐眼花看錯,他甩開涵妃的手,朝著前方一路小跑,卻不是向他父皇,而是直直到了顏汐身前才停下來。


  楚紹宇一把緊緊抱住女子的雙腿,竟是哭了:“神仙姐姐,母後死了,她和娘親一樣丟下我走了,她們都不要我了。”


  顏汐心疼不已。她蹲下身摟著紹宇小小的身軀,一個孩子的感受是最直觀的,她都做了些什麽,給他帶來了這樣巨大的災難。他像是找不到家一般輕顫,在顏汐的懷中,哭得泣不成聲。


  這場麵似是出乎意料,知道內情的人卻都覺得是在情理之中,涵妃遣退了宮女,輕盈而至,大皇子在她的宮殿待了這麽久對她都不曾有過這等親密,這會兒撲在顏汐懷中痛哭,她心裏難免有些難受。


  顏汐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越是和她接近越叫人看不透,索性涵妃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她看了看皇上,爽朗笑道:“這孩子不知道在哪兒吃過菊花糕,硬是嚷著要吃,我就讓宮女過來菊園,滿園菊花開得正好,不曉得皇上和顏姑娘也在。”


  她不嫉妒顏汐,一個人能夠得到,必然失去過,這還是顏汐教給她的道理。


  涵妃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化解了一番尷尬,楚紹宇抽泣著探出腦袋來,臉上掛著淚珠,他看著顏汐,整張臉上寫著委屈:“神仙姐姐,涵妃娘娘讓我叫你顏汐,她還說不能再叫你姐姐。”


  涵妃佯裝生氣,跺了跺腳:“大皇子,見了你的神仙姐姐,你就巴不得早點出賣我!”


  倒是楚澈笑了,他一直沒告訴過紹宇萱美人和顏汐之間的關係,由著紹宇叫顏汐姐姐,按輩分,紹宇其實該叫顏汐“小姨”才對。


  顏汐和楚澈對視一眼,輕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告訴紹宇這些,她柔聲笑道:“你若想喊我聲姐姐,可不許再哭鼻子。”要在吃人的宮廷生存下去,眼淚不是足夠鋒利的武器。


  楚紹宇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涵妃娘娘待他很好,雖然母後死了,但是他還有父皇,沒有人因為他失去母後的庇護就敢欺負他,他還是被眾人捧在手心的大皇子,隻是沒有誰能讓他生出對神仙姐姐的這種親密來,他堅定的相信在神仙姐姐身邊,他會很安全,她會保護他。


  楚澈半蹲下身,寬大的手掌握著楚紹宇的瘦小的肩膀,正色道:“紹宇,為君者,不可在人前流露出真實的喜怒,更不可被人察覺到你心中所想。”這個孩子的出生他曾賦予重望,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他不想連紹宇都被卷進仇恨的漩渦,重複顏汐走過的路。


  楚紹宇擦幹了眼淚,重重地點點頭:“父皇,兒臣明白了,兒臣要和父皇一樣,做一個好皇帝。”他不清楚皇位代表什麽,但是他從小崇拜父皇,即使聽皇叔說父皇隱忍不發,向李丞相示弱,他也深信父皇一定會奪回楚家的皇權,立於不敗之地。


  楚澈站起來,溫柔地叮囑涵妃:“帶他回去,照顧好他。”


  涵妃一愣,不知為何,皇上的神情有些傷感,看著大皇子的眼神居然夾雜著不舍,這種感覺一閃而過,她直覺和顏汐有關,卻不好多說什麽。


  真正的風暴在第十天終於到來,皇城內彌漫著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整整三日三夜的廝殺後,才歸於平靜。整個景國大陸易主重生,卻依然是楚家的江山,而顏汐卻沒能全身而退。


  劃分對錯的界限,從來不是明確的。楚澈死的那晚,濃濃的夜色被燃燒的火焰奮力劈開,那樣強烈的火焰並不讓人感到溫暖,反而是刺骨的寒冷。顏汐一輩子都無法忘懷,楚澈彌留之際溫和如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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