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人生海
深秋將至，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仿若蒙上了一層黑布，陰暗低沉，像極了此刻席柒的心情。
辦好登機手續的席柒，戴著黑色鴨舌帽，低垂著頭，走向了靠窗、人比較少的等候區，靜坐了起來。
旁邊正低頭玩手機的路人，聞著這刺鼻的酒味，眉緊緊皺了起來，向席柒投去了略帶鄙夷的目光。
隻是這一看，路人的臉上倒是有些愣。
旁邊的人雖說有著極為出眾的樣貌，可偏偏臉色蒼白，形銷骨立，眼窩深陷，眼裏沒有一絲光亮，目光呆滯，有著藏也藏不住的悲傷和悲涼。
周身所釋放的低氣壓，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路人對這種莫名而來的負能量有些不適，而且他總覺得在哪裏見過眼前這個讓他覺得有些抑鬱的人。
可路人也隻是略帶複雜地看了席柒一眼，然後拿起旁邊的東西，迅速離開。
隻是坐到一旁的路人抬頭看看席柒，又低頭打開微博，仔細盯著手機屏幕上的照片，來來回回地比對了好多次。
席柒低垂的目光跟隨著離開的路人，看著他坐在了另一處，那邊喧囂熱鬧，人們互相交談。
見到此情此景，席柒揚起了嘲諷的笑，心底也有些漠然。
什麽時候起，她已經站到了喧囂熱鬧的對立麵？
什麽時候起，她已經令人不自覺想要遠離？
席柒側頭望向了窗邊對麵那高聳入雲的高樓，對麵巨大的屏幕上正在實時直播著淺城站中國汽車拉力錦標賽。
“左3右5緊接左2飛坡100米”
“切的右4緊接左3收，回頭曲直線80米”
“前麵左5右3，放油60米”
“注意，前麵是坡後危險的右3緊接左2走中間曲線50米”
席柒本欲收回的目光，聽到雲弘熟悉的聲音，征然停住。
她愣愣地望向了接著出現在屏幕上的那張臉，雖然戴著頭盔，除了一雙眼睛，什麽都看不到。
可是席柒知道，那是他，那是讓她傷得遍體鱗傷的聶驍。
看著那雙眼睛，席柒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
怎能不是他，除了他，誰能擁有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
怎能不是他，除了他，誰能僅僅用一雙暗淡無光、陰鬱悲傷的眼就讓她有淚可流？
除了他，誰能僅憑一雙眼睛，就叫她不忍再看，當即閉上了眼，不忍也不敢再睜開。
彼時正飽含熱情積極為觀眾解說的聲音適時響起。
“各位觀眾，這是2021年中國汽車拉力錦標賽最後一個賽段的比賽。我們可以看到聶驍所駕駛的賽車已經遠遠領先，取得了巨大的優勢。”
隨著解說員的一停一頓，屏幕裏聶驍所駕駛的“雪鐵龍”宛如利刃，以雷霆之勢迅速飛出。
在它飛出一瞬間，塵土飛揚，直有海天狂風逼人之勢。
“想必這就是賽車之王的實力吧。去年冬天他在另一場比賽裏同蘇波同飆車技，爭奪賽車之王的地位，最終以漂亮的成績榮獲此稱號。今年，我們的賽車之王又重新上陣，捍衛獨屬他的榮耀和地位。”
解說員抑揚頓挫的聲音中透著興奮和激動，將線上線下觀眾的情緒帶到高潮。
屏幕裏的雪鐵龍在黃土塞道上馳騁，超塵逐電，似是無人可及，將王者氣度宣揚到底。
彼時在高樓底下觀看實時直播的二三十個觀眾，他們大聲呐喊，為自家偶像助威，等看到偶像的那雙犀利酷炫的眼睛時，女粉們紛紛彼此擁抱、尖叫。
聶驍，賽車圈行走的荷爾蒙，引無數女粉癡狂發瘋，萬人血書求他出道進娛樂圈。
可偏偏，賽車隻是人家的一個愛好。
在解說直播室裏，身著黑色休閑服，拄著拐杖的金老板麵色鐵青的看著屏幕上的聶驍，有些不滿剛剛解說員提到蘇波戰敗於袁景的事實。
“交代你的事情，都辦妥了吧？”
金老板沉著聲音，神色複雜地看了蘇波一眼，有些凶狠地問起旁邊的李秘書。
李秘書連連點頭，說：“您放心，保證萬無一失。”
金老板沒有情緒地點了點頭，看著旁邊不出一言，單膝曲起，漫不經心的蘇波，心裏不禁也有些怒火。
同時身為領航員的雲弘用餘光看向聶驍，看到他正在賽場爭分奪秒，雙手靈活的換擋、調整方向盤，同往日一般有活力，雲弘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他清楚地記得剛剛比賽開始時聶驍那雙比九尺寒冰還要冷的眼神。
那雙眼神不再冷冽澄淨，不再熱情四溢，取而代之的是疲倦，是滿眼的哀傷悲痛。
想起比賽開始前蘇波湊到聶驍跟前，臉上帶著邪笑，衝聶驍說了一句讓聶驍臉色大變的話後，哪怕到現在他也能感受到聶驍滿身的戾氣。
隻是他也相信，一旦在賽場上的聶驍，終究會對他和自己的兄弟負責，終究會對夢想和熱愛投以全部的赤誠。
可是雲弘沒有注意到聶驍此刻握住方向盤的手青筋暴起，身上連連冒著冷汗，此時此刻的聶驍，腦子混亂，極度躁鬱，極度恐慌，極度悲痛。
車正在向前義無反顧的行駛，身後，卷起的塵土漫天飛舞，仿佛周身盡是黃土黑洞。
聶驍抬頭看著路邊一排排一閃而過的木棉樹，他霎時隻覺頭似炸裂般疼痛。
他想起了她的名字，她的聲音，她的樣貌，以及她喜歡的木棉花。
“左3直線30米緊接右2直線放油50米”雲弘出聲提醒著聶驍。
不消一秒，聶驍立馬減速，然後打方向盤，側轉車頭，完美的右轉，接著，又打左頭，完美過彎。
聶驍又抬眼看著木棉，木棉樹長青，木棉花鮮紅。
可這愛情之樹未曾護他愛情，這愛情之花未曾佑他愛情。
“席柒今天會離開木城，再也不會回來。作為男朋友，哦不，前男友！你不應該去送送她嗎？畢竟人姑娘可是追了你十年。”
耳邊是蘇波在上場的時候告訴他的話，腦海裏是她的一強一笑，是她的淒入肝脾，是她的毫無生機。
車駛到哪裏了，聶驍不知道。雲弘在說些，聶驍也不知道。
他隻覺得腦子很混亂，頭很疼。
“急回頭彎”雲弘察覺到聶驍愈來愈快的車速，隱有不安地開口。
“聶驍，分手吧。”
雲弘謹慎的聲音和席柒冷漠的聲音同時在聶驍腦子裏響起，手下意識的調轉方向盤，可是心卻沒來由的疼了。
雲弘可以聽到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他知道，剛剛這個彎道真的很危險。
一旦轉不好，估計他和聶驍今天隻能止步於此。
可是，他也知道，他們絕不會止步於此，因為他是聶驍的領航員，因為聶驍是他的賽手。
頭好疼，腦子好昏，聶驍覺得他好像堅持不住了。
車向前疾馳七十米，雲弘的聲音響起：“左2右4緊接直線30米”
“我想離開你！”
兩聲同時響起，車在轉，心在疼。
“側轉刹車！”
雲弘出聲提醒，望向聶驍的眼睛募地愣住，他能夠清晰地看到聶驍的手此時此刻正在劇烈的顫抖，似是連方向盤都握不穩。
再抬頭看向聶驍的眼，雲弘驚得隻欲跳起來，雙目猩紅，帶著迷醉，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他服用了興奮劑。
隻是以聶驍的實力、以他的人品何至於需要興奮劑？
雲弘有些疑惑，可是有席柒的事情擺在那裏，他竟也真的不能給予他百分之百的信任。
隻是不論怎樣，他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聶驍，他一定會保護好聶驍。
雲弘一邊收起眼底的情緒，慢慢抬起有些顫抖的右手，顫顫巍巍地扶著對講機，試圖連線直播室，想要闡明情況，終止比賽。
可當連線成功，對講機裏傳來一聲聲“請說”的時候，雲弘有了些猶豫。
他們會相信聶驍嗎？
聶驍的賽車身涯會就此終止嗎？
他們當中會不會有人借此汙蔑聶驍？
雲弘的大腦此刻飛速運轉，腦子裏閃過了各種不利於聶驍的情況。
一番糾結掙紮後，雲弘閉了閉眼，緩緩掛了電話。
雲弘迅速自己冷靜下來，聲音裏夾雜著絲絲的乞求，隻為喚醒聶驍：“聶驍，收神！聶驍，收神！”
雲弘一聲聲的呼喚，讓沉迷於過往的聶驍稍稍回神，他強忍住心底那翻江倒海的情緒，迅速去踩刹車，打方向盤，試圖低側翻躍過賽道。
可是當聶驍腳踩過去的時候，車子沒有絲絲的減速，反而依舊在加速跑。
雲弘的臉霎時白了又白，看著那越來越逼近的彎道，雲弘的瞳孔放大，帶著深深的恐懼。
“聶驍，刹車！”雲弘張大嘴，大聲吼著。
路越來越窄，車在劇烈的搖晃，左輪不知何時已翹起。
車的速度越來越快，看著聶驍的腳一遍遍地踩著刹車時，雲弘突然間明白了。
原來是有人要聶驍死啊！
原來今天金老板祝他們好運是這個意思啊！
雲弘抬頭遠望那曲折多彎的賽道，心想今天怕是難逃一劫。
可是，兄弟，縱前路坎坷，危險叢生，你還是我的兄弟，我還是會同你共生死。
“聶驍，小心！”雲弘用生命呐喊。
聶驍看著車子在極速奔馳，眼裏沒有一絲波瀾，可是心裏卻有著許多的不舍。
“我不愛你了！不愛了！”
耳邊響起的不是機車飛速行駛的轟隆聲，也不是呼呼的風聲，而是席柒憤怒地甩開他的手，昂著頭，無比驕傲地、一字一頓地對他說著剜心剔骨的話。
不愛了，是嗎？
既然如此，我苦苦堅持又有何意義。
聶驍輕輕閉了眼，腳鬆開刹車。
“砰！”
車在極速之下，失去平衡，開始側翻。
聶驍看了一眼前方的死亡路，沒有片刻猶豫，雙手護住雲弘的頭，擋在他身前，衝他笑了笑。
雲弘被聶驍壓住，動彈不得！
可眼裏的驚奇不舍難過害怕統統放大，眼裏是溢滿的淚水。
聶驍看著他，連眼睛都在笑。
對不住了，兄弟。
今天的我不是個合格的賽手，不是合格的兄弟。
“砰！砰砰！砰砰砰！”
在翻車的那一瞬間，雲弘被聶驍在身下保護的好好的，可是他自己卻沒有做一點防護措施。
聶驍覺得他的五髒六腑都被震碎，在閉眼的最後一瞬，映入聶驍眼裏的是那成片成片的木棉樹，火紅火紅的木棉花，是那張笑顏如暖陽的臉。
親愛的，別走！
親愛的，等等我，好不好？
親愛的，你是我的sunshine！
親愛的，好遺憾啊，再也不能守護你！
親愛的，忘記我吧！
親愛的，再見！
親愛的，我愛你啊！
與此同時，在木城國際機場，席柒不知怎的，似是冥冥之中有牽引，叫她抬起頭來。
隻是抬起頭來的那一瞬，席柒目眥盡裂，她隻覺得自己的靈魂都不是她的了。
她看到那個人的車宛如天空飛鳥，高高飛起又無情落下，她聽到了震耳欲聾的翻車聲音，她看到了她愛人的靈魂立於天地之間，無比哀傷。
“大家快看過來，攝影師席柒在這兒！在這兒！”
路人倏地站起來，指著席柒，大聲尖叫，試圖把機場的人都吸引過來。
機場的人紛紛側目，注視著席柒，一時間，對她指指點點的人越來越多。
“哎，還真是攝影師席柒啊！”
“什麽攝影師呀，分明是殺人犯！”
“對，殺人犯！”
“殺人犯！”
“殺人犯”三個隨意地從旁人的口中說出，可是卻讓本來就麵色蒼白的席帆瞬間變得鐵青似是鬼魅，沒有丁點兒生機。
席柒看著周圍的人紛紛對她投以最不屑輕蔑的眼神，仿佛她真的是無惡不作、令人所不齒。
席柒眨著那雙無神的眼睛望望他們，又抬頭看看大屏幕上那慘烈悲壯的一幕，一時間連否認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家快看，她連否認都沒有。”
“是啊，指望殺人犯否認嗎？”
“虧我之前還那麽喜歡她，真是瞎了眼。”
“就是，像她這種人，真是丟我們中國人的臉。”
“對！真不明白她是怎麽得到普利策大獎的。”
“她微博上的那一千多萬的粉絲腦子都有病吧，居然喜歡一個毫無道德底線的人。”
“就是，你說殺人犯為什麽不去死啊？”
“她怎麽還配活著？”
“她這樣的人就不應該活著！”
“為什麽你還活著？”
“去死啊！”
“去死啊！”
“去死啊！”
眾人一人一句，把這世上最尖酸刻薄的話說給席柒，他們一聲聲地謾罵著，推搡著，隻是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席柒的身軀已經搖晃起來。
人們見謾罵無用，開始往席柒跟前走，在此期間，他們伸手推搡、拍打、死掐……
仿佛他們是人世間的神明，他們在審判著席柒。
人群中，席柒稍稍側頭，她隻看得到人性的扭曲和醜惡，沒有半點良善。
耳邊是他們一聲聲的“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這些聲音是催命符，叫席柒的心髒不停地抽著，心痛如絞。
可是，那個人閉眼的那一刻，她的心刹那間就停止了跳動。
席柒兩眼無神地抬頭望向了天空，她看到了聶驍微笑陽光的臉龐。
他的眼神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