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回憶
淩霄隻覺得墨雲嫻的腳步比先前未進大理寺之前輕快了很多，她剛準備開口便聽得墨雲嫻那輕柔似霧的聲音傳來，一瞬間讓她想起了她侍奉過的惠妃娘娘。
曾幾何時，惠妃娘娘也是這般輕聲細語地喚她。
“淩霄，春熙殿的梅花開了嗎？”
“淩霄，今日夜宴都有誰呢？”
“淩霄，太子殿下今日進宮了？”
“淩霄……淩霄……”
惠妃是淩霄第一個正式服侍的主子，也是一個待下人極好的主子，卻不是一個省心的主子。不知道為什麽，公主，也給她這樣的感覺。她可希望公主不要向惠妃娘娘一樣，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隻希望是錯覺才好。
“淩霄？”墨雲嫻見淩霄站在一邊出神，喊了半天也不應聲，又輕輕地推了推她的肩。
“是，公主。”淩霄一個機靈，微微一笑對著墨雲嫻應道。
“你怎麽了？”墨雲嫻關心道。
淩霄搖搖頭：“隻是奴婢想起了從前服侍過的主子。”
墨雲嫻心頭一動：“你想起了惠妃？“
淩霄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突然提起了曾經的惠妃娘娘，現在的通緝犯。自己這般貿貿然地提起，也不知道公主會怎麽想。自己一貫謹言慎行，怎麽今日這樣口無遮攔，想起什麽就都說出來了，奇怪奇怪。
淩霄卻也不知怎地，不想去瞞墨雲嫻。許是墨雲嫻給她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她默默地點點頭。
“你怎麽會想起她呢？”大理寺的走廊兩邊的燭火一閃一滅，像是有節奏得一樣拍打著她的心。
“奴婢，奴婢不是故意要提起惠妃……哦，不，江氏……江氏的。”淩霄有些局促地揪著自己的衣角。
“無妨，我也隻是隨便問問。”墨雲嫻的聲音愈發輕緩，她在想她方才腦子裏閃過的念頭究竟是不是對的。淩霄，淩霄，她甚至剛剛有一瞬間的軟弱，想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一股腦地發泄出來。幸好她還有理智，忍住了未說。
“公主，江氏非死不可嗎？”淩霄還是沒忍住問道。
“你覺得她不該死嗎？”墨雲嫻突然站定，目不轉睛地看著淩霄。
淩霄點點頭：“是啊，惠妃……江氏是個好人。惠心妍狀，似乎這四個字就是形容她的吧。”
“你對她的評價可真不低啊。”墨雲嫻倒是沒有想到自己在淩霄的眼中竟然這般完美。也是，若不是真的這樣，淩霄也不會在她被貶到役宮之後，還兩次三番地偷偷去看她，給她吃的。
“她真的很心善的，從未責罰過宮裏任何一個奴婢，就算是對別宮的奴婢都一樣溫言軟語。所以，她在最後，才會被每個人都欺負。”
“你是說，江氏的善心害了她？”墨雲嫻皺起眉頭。
“不不不，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善心怎麽會害人呢？害人的是那些沒有善心的人。更何況，江氏她……是她的執念害了她……”淩霄也像是回憶起了什麽，聲音壓得越來越低。
執念……是她的執念害了她……害人的是那些沒有善心的人……
“淩霄，謝謝你！”墨雲嫻握住淩霄的手，真心笑道。
墨雲嫻走出大理寺，抬頭一看。八月末的天空萬裏無雲，晴朗地好像是一片澄澈無瑕的玉。墨雲嫻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隻覺得從重活一世以來，壓在她胸口的一口濁氣終於能夠全部吐出來了。
也許，這樣才是正確的選擇吧。她是為複仇而生的嗎？不，她想她應該不是。
前一世的家族沒落，便是發配邊疆，流落山村，她也未心生怨懟。養父養母給她飯吃給她地方住，她便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還有墨子卿……不過這一世，她好歹是報了自己的仇，報了她未出生的孩子的仇。這些日子她冷眼看著，江蘺入了法場墨子卿進了大獄，她的仇該是報了吧。
結了仇怨。
了了心願。
奉寧宮裏籠罩著一片愁雲慘霧，還不過一個月同前些時日壽宴的那番張燈結彩的熱鬧景象已經是截然不同，可真是風水輪流轉。
奉寧宮的那些個小丫頭也不是以往眼睛放在頭頂上的驕傲模樣，一個個都跟蔫了了小白菜一樣，沒了神采。
“娘娘還在裏邊傷心呢？”一個圓臉大眼睛的丫鬟小聲地指指裏屋。
“是啊，昭和公主剛剛進去在裏邊陪著娘娘呢。”另一個身量纖細的丫鬟努努嘴道。
墨雲嫻一進奉寧宮就見這氣憤壓抑得讓人心情不適。
“參見永樂公主。“滿院的丫鬟內監都向墨雲嫻行禮。
“起來吧，你們娘娘在屋裏？”墨雲嫻問。
“是，公主。昭和公主陪著娘娘在裏屋呢。”那圓臉的丫鬟恭敬地道。
墨雲嫻點點頭，倒是沒想到昭和也來了，可沒聽過她同寧妃的關係不錯：“替我通傳一聲吧。”
寧妃坐在半新的軟錦厚緞鋪著的椅子上，昭和也坐在一邊陪著。寧妃還是不斷地留著眼淚，帕子都已經濕了兩條。寧妃一聽說是墨雲嫻來了，趕緊道：“快快快，讓永樂進來。”
墨雲嫻才一踏進門檻，寧妃就撲了過來，整個人半掛在墨雲嫻的身上，一臉地關切是為著她唯一的兒子：“永樂，卿兒怎麽樣了？他好不好？他們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能放卿兒出來。”
“寧妃娘娘，您先坐下吧。”墨雲嫻扶了寧妃坐好，“皇兄他還好，沒受刑，隻是被關著。”
寧妃聽她這語氣，氣的聲調都拔高了：“什麽！還好！被關在大獄裏叫還好嗎？”
一時間氣憤有些尷尬，墨雲嫻也頗為不悅，自己不過是為著答應了她，才走了這一遭來告訴她墨子卿的情況。昭和坐在一邊，瞧了兩人一眼，笑著解圍：“寧妃娘娘您也別著急啊，聽雲嫻妹妹慢慢說吧。雲嫻妹妹，寧妃娘娘是心急如焚，剛剛坐在這兒就一直跟我念叨著你。你倆呀，慢慢說，誰也別著急。“
寧妃也察覺了自己方才的語氣太過咄咄逼人，卻又拉不下臉來道歉，訕訕地不說話。
墨雲嫻笑笑，寧妃的脾氣她還不知道麽。
墨雲嫻隻是接著道：“我也隻是去看看皇兄，並沒有見到大理寺的大人們，再說皇兄這件事，都是父皇親審的，我想這些父皇自有裁決，也不是寧妃娘娘您和我能左右的。”
寧妃聽她語氣忽地強硬，越發局促不安。她剛想說點什麽，又聽得墨雲嫻說：“如此，我也算回了寧妃娘娘您的話了。“
“永樂……”寧妃想了想還是想開口，臉麵還能比自己唯一的兒子重要麽？
墨雲嫻倒是沒有再給她開口的機會，起身行禮道了告辭。若是從前的江玥，想必她還會耐著性子再坐上一會兒，安慰安慰她。可是經過了那些落魄時的日子，她這樣趕來告訴她墨子卿的情況，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她雖然決定了要放下，但也不會再向從前一樣，為了旁人的看法再去勉強自己了。
淩霄看了一眼身旁的墨雲嫻，方才寧妃娘娘確實太過咄咄逼人，公主直接離開倒也是不例外，但是瞧她現在的麵色卻是一點都不生氣的樣子。
她倆沉默著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昭和的聲音傳來：“雲嫻妹妹，雲嫻妹妹……”
墨雲嫻和淩霄都停了腳步，回身看向急匆匆趕來的昭和公主。
昭和的一身粉紫色流光錦的長裙在她的跑動下微微浮動，流光溢彩，看著倒是和她之前穿的那身裙子有幾分相似。再細看，她今日的麵上敷著薄薄的一層脂粉，跑動之下麵頰緋紅，看著比平日裏倒是要更顯得嬌嫩幾分。“雲嫻妹妹，等等我。”昭和笑著微微朝她招了招手。第第二十九章試探
“姐姐？”墨雲嫻沒料到她也這麽快也出來了，還以為她要在奉寧宮多待一陣子，陪陪寧妃。
“雲嫻妹妹，你還好吧？”昭和看著有些擔憂地牽起墨雲嫻的手。
太子被下了大獄，這樣的消息早在第一時間就傳遍了宮裏大大小小的角落，墨雲婕自然也早早地知道了。雖然平日裏同寧妃並無甚交情，寧妃對她也與旁的皇子公主一般無二，人人都道昭和公主最為善解人意平易近人，寧妃娘娘受了如此大的打擊，她怎麽能不來看看呢？
墨雲嫻上次去找昭和純粹是想讓她將心思再度放到蕭逸的身上，畢竟連衣服都要模仿她的，如今有機會能同她相爭一門好姻緣，她怎麽會放棄呢？但是，昭和這人一貫表裏不一，同她說話，一句要繞三個彎，最是累人。
墨雲嫻剛從大理寺回來又趕到奉寧宮，整個人都身心俱疲，實在是沒有精力再去同她虛與委蛇，隻想趕緊擺脫了這些煩人的人和事，回到自己寢殿的床上躺著，什麽也不想，好好睡一覺。畢竟，重來一世之後，夜夜噩夢，想來今夜應該能好好休息，睡到天亮了。
“姐姐，我能有什麽事呢？隻是太累了，想回去好好歇息。”墨雲嫻揉了揉太陽穴，眉眼間透露出疲憊之態。
墨雲婕像是沒有聽懂她的弦外之意，自顧自地說道：“是啊，想也知道你是累了，最近接連發生了這麽多的事，竟沒有一件是好的。上次法場就把我幾乎嚇出病來，這次又是皇兄……”
“姐姐不必擔憂，這些隻是一時的，都會好起來的。”墨雲嫻接了她的話，腳下卻不停地往前走。
墨雲婕仍拉著墨雲嫻的手，同她並肩而行。她握著墨雲嫻的手，比她的手還要小一些，軟一些，柔弱無骨，肌膚雪嫩，定是雪膚膏口口滋養的緣故。墨雲婕對於這個隻比自己小了不足一歲的妹妹，總是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感，受盡寵愛的公主想來比自己這個母妃早逝的無人關愛的公主要幸福得多。所以墨雲婕從小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去爭取，而不是像墨雲嫻那般想要什麽便有人捧到她麵前。
前幾日墨雲嫻對她說的一番話，讓她的心思又活動起來。自己這個妹妹，從小嬌慣長大，最是直言快語，想來她是真的不想嫁給蕭皇了。如此，這樁親事讓給自己不是正好。這兩口口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但自己卻絲毫沒有機會去和蕭皇私下相處，看來要成就這件事還是得靠墨雲嫻。
也幸得今日來看了寧妃，碰見了墨雲嫻，怎麽可能輕易放她走，便是聽懂了她不願與自己多談，那又如何。墨雲婕隻是跟著墨雲婕，柔聲細語道：“妹妹既然不舒服，那姐姐就送妹妹回去吧。從這兒去永樂宮恰好要經過禦花園，咱們走一走，你的心情也能好一點。“
墨雲嫻見她執意要送自己，容不得半分拒絕的樣子，也隻能點點頭同意。要說，墨雲婕為何如此，想來也容易猜到，定是自己之前那番話，讓她心裏動了念頭，今日看來不是要向自己打聽消息便是要求自己幫忙。
墨雲婕看她並未拒絕自己，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她躊躇著，想著到底該如何開口。
墨雲婕不說話，墨雲嫻自然也沒有開口的意思。有些事情點到即止最佳，若是說多了反而不妙。
“雲嫻……”墨雲婕見墨雲嫻越走越快，心中愈發焦急。
“姐姐，你有什麽話便直說吧。”墨雲嫻說道。
“雲嫻，我這幾日都待在秋瀾宮，心中很是煩悶，平口口若是無事，我想去你那永樂宮多坐坐，不知妹妹你會不會嫌棄我煩人。”
墨雲嫻有些尷尬地笑笑，嘴裏卻說道：“怎麽會呢？我一個人待著也是無聊，有姐姐來陪才好呢。”
墨雲婕高興地道：“那便好了，我想你一人也無事，最近都沒去別宮轉轉嗎？”她實在是想知道這幾日，蕭逸有否再去找過墨雲嫻。前段時日，墨雲嫻身邊的小丫頭頻繁出入慶陽宮，也不知上次墨雲嫻說的不願與蕭皇陛下成婚是真是假。
兩人這般走著不知不覺就到了禦花園，墨雲婕又道：“瞧，那些芍藥和月季還開著。”
禦花園石子路兩邊的花叢裏，芍藥和月季一簇接著一簇，木槿和玉簪一片連成一片，姹紫嫣紅，花團錦簇。
一片馨香在這園子裏浮浮沉沉，環繞不散。
“也不知東澤有沒有這芍藥？”紅俏的芍藥綻放枝頭，層層疊疊的花瓣掩著金蕊，墨雲婕摘下一朵，插在墨雲嫻的發間，“真好看。”
墨雲嫻低頭一笑，總算還是開口了。先前扯了一堆，還是引出了最想問的：“姐姐，為什麽突然說起東澤？”
“妹妹就要嫁去東澤，我隻是突發其感罷了。你若是嫁去了東澤，那咱們姐妹想必也是再難相見了。”墨雲婕有些傷感道。
墨雲嫻噗嗤一聲笑出來：“姐姐，我不是前兩日同你才說過，我不嫁給蕭皇陛下麽？你怎麽這麽快就忘了？”
墨雲婕忍住笑意，語氣卻是鬆快了不少：“你那日，我當你是說笑呢。”
“我怎麽會是開玩笑呢，我是認真的，再說，嫁去東澤背井離鄉，離開父皇和姐姐你那麽遠有什麽好呢？我啊，還是就想待在咱們天璃，舒舒服服的多好。”墨雲嫻摸了摸自己帶在頭頂上海沾著露水的芍藥，帶著一份小女兒的嬌俏仰著頭道。
“昭和公主。”
那低沉渾厚的熟悉的男聲再度在她的身後響起，墨雲嫻一回頭，就看見幾日未見的蕭逸莞爾含笑地沐浴在傍晚的餘暉下，整個人像是鍍了一層金光，耀眼地讓人有些不敢直視。
蕭逸那低沉的聲音又飽含著蕭逸喚了一聲：“永樂公主。”不知怎地，原本隻是一段回宮路竟然變成了三人遊園。墨雲嫻瞧著這蕭逸走在她們兩前麵，閑庭信步怡然自得。倒是想起了那句齊人有一妻一妾，這蕭逸不會真想著要享齊人之福吧。
她晃晃腦袋，暗罵自己腦子裏想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看來真是累得都胡思亂想了。墨雲嫻對著淩霄使了個眼色，隻盼她能想出個什麽法子，讓自己先行一步，別再夾在這兩人中間，倒是尷尬得很。可惜，淩霄隻自顧自地望著前路，她一番眼色全都白做了。
蕭逸聽著身後踏得越重的腳步聲，不由得有些好笑，看來她的氣還是未消。
墨雲婕也沒想到，這偶遇蕭皇陛下。更沒想到，蕭皇陛下會主動提出要和她們一起逛逛園子。他是看自己也在，才想留下來嗎？墨雲婕的心裏像是有小貓一爪一爪地撓著，身邊兩人一言不發，她也不知道從何開口。
“昭和公主是同永樂公主相邀來禦花園嗎？”蕭逸淡淡地開口道。
昭和聽他同自己說話，再驚喜不過，這該是第一次她和蕭逸兩人對話：“是……不，也不是。我同雲嫻妹妹剛從寧妃娘娘那來，雲嫻妹妹說她有些累了，我便想送她回宮去。沒想到，沒想到在禦花園碰見了陛下您。”
蕭逸點點頭，笑道：“我也是閑來無事，出門走走。”
“蕭皇陛下您在天璃也有月餘了吧？”墨雲婕見他好像心情不錯，說話也隨意了很多。
蕭逸回答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啊，眨眼就過去了。我竟在這慶陽宮也待得慣了，下月走時想來應該還會有些舍不得吧。”
“啊！”墨雲婕忍不住叫了出來，又意識到自己此舉不雅，略路用袖子掩住了嘴，“蕭皇陛下，是下個月便要走了？”
“是啊，本就是為了結親而來，現在東澤一切都要準備妥當，婚期也將近，自然是不便再待在天璃了。”
墨雲嫻忽地聽他提起親事，心裏不由得一緊，這門親事定在九月三十，隻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自己最近竟然忙得忘了。天璃帝近日肯定是在為墨子卿的事情勞心，自己若是此時去言明自己不願意嫁去東澤，恐怕徒勞無功說不定還會被念不顧大局。若要達到自己不嫁去東澤的目的，看來隻能從墨雲婕的身上下功夫。
墨雲婕聽得蕭逸突然提起婚事，心裏一涼，難道自己真的沒有半分機會了嗎？可怎麽聽著蕭逸的語氣，卻是為難呢？更何況，他說離開天璃會舍不得，他舍不得的又是誰呢？會是自己嗎？
“公主！”淩霄看著墨雲嫻的身形在自己旁邊一晃，趕忙扶住了她。
走在前路的蕭逸和身旁的墨雲婕都看向她，墨雲嫻站穩了身子，擺擺手：“沒事，隻是剛剛不小心滑了腳。看來我真的是太累了，路都走不穩了。雲婕姐姐，我今日就不便陪你逛禦花園了，想來蕭皇陛下應該能陪著你走一會兒。我還是先回宮了。”
墨雲婕想開口挽留，又哽住了聲音，蕭逸倒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墨雲嫻也不管蕭逸看沒看出自己這是故意裝的，隻是拔腿就走。淩霄跟在後麵小跑著，才能跟得上。
蕭逸勾著嘴角，笑道：“永樂公主雖然累了，這腳程倒是快，跑起來真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