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
辦公室裏的氣氛有點異常,都嘁嘁喳喳地議論什麽。
陳宗國先去教室門前看看花,一切正常,這才到辦公室坐下。
陳宗富說:“宗國,你們班門前的花開得真好,真香,老遠就聞到了。”
陳曉麗說:“宗國老師,我去掐幾枝插在花瓶裏放到辦公桌上。”
“我給你掐,要幾枝?”陳宗國說。
“我自己去掐就行了,選幾枝鮮豔的、香的。”
“不行,不行。我去給你掐,你說要什麽顏色的吧,保證香。”陳宗國不同意陳曉麗自己去掐花。
“為什麽呀?”陳曉麗不明白陳宗國的意思。
“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陳宗富站起來扭著唱,滿辦公室的人都看著他笑。
陳宗國說:“我去給你掐那些背麵的,當眼處的不能掐,掐了影響評比。”
陳曉麗說:“那就別掐了,在陰處不見陽光,顏色淡,不好看;不要啦!”
“不,我給你掐,選背眼處的。”
王啟亮校長進來了,後麵跟著教導主任。
“人齊了吧?”王啟亮問。
主任逐個辦公桌看了一遍,說:“齊了。”
“開會吧。”王啟亮說。
“好,校長你先講幾句?”主任問。
“不要了,照咱商議的辦行啦。”王啟亮擺擺手。
主任第一次這麽幹脆地切入了會議的主題。
“好吧,開會啦。今天我不囉嗦,開門見山地講。校長去中心聯中開了一個重要的會,就是民辦教師隊伍整頓。工作很重要,政策性很強。今天就是傳達文件,布置整頓工作。”
主任這個開場白令所有的民辦教師一下子心神不安、情緒緊張,辦公室的氣氛立馬變得沉悶。
主任接著念文件,念完文件,主任說:“現在宣布整頓工作領導小組:組長,王校長;副組長,我;成員,田賢文老師、王明輝、共四人。”
“怎麽四個人?雙數——雙數怎麽表決?”
“對呀,怎麽沒有宗國?”
有人在竊竊私語。
主任好像沒有發覺教師們的反應,繼續說:“接著我講一講工作流程。第一步是學習文件,吃透文件精神;第二步是成立領導小組,並開展工作;第三步是填寫《誌願書》。下麵有些關鍵地方請校長講一講,希望大家認真聽。”
王啟亮笑笑,他的笑好像是個習慣表情或者是個招牌性表情,他這種笑法並不表達他內心的喜怒哀樂。那微笑裏還含有輕蔑的意味,笑過之後說:“主任都講了,很全麵,我再強調三個問題。”
一說要講三個問題,有人就咂舌,埋下頭偷笑。
因為王啟亮講話有個特點,為了證明自己講話簡練條理,總是先提綱挈領地說“三個問題”,基本上所有講話都是“三個問題”,第一、第二還行,到了第三,就是“母問題”了,可以繁生出很多子問題。
今天的第三個問題又是一個大肚子問題。
他講第一第二是什麽,誰也沒有聽見,更不用說記著了,到最後就成了一堆連環笑話了。
他講道:“民辦教師隊伍必須整頓了,大家想一想什麽素質啊!講課時學著用什麽啟發式,在黑板上寫‘飛機’二字,然後自己伸開雙臂當翅膀在講台上飛給學生看,嘴裏還嗡嗡著。問學生,同學們,這是什麽?同們齊聲喊‘屎殼郎’。”
“哇——”哄堂大笑。
王啟亮不笑,等大家停止笑聲了,他又講:“自己連個拚音字母都不會念,還敢教拚音,教普通話。你那普通話,藥死人啊!教‘狗’怎麽教?哥歐——狗,狗、狗——母狗的狗。”
“哈哈——”又是哄堂大笑。
王啟亮仍然不笑,接著講:“怎麽非得母狗不行?不好牙狗的狗?我看你是翹著腿撒尿——學狗怪;要不就是母狗撒尿——謊騙撿大糞的!本來學曆就不高,還不好好學習;憑什麽勝任教師?”
王啟亮皺了皺眉點上煙抽了一口說:“這也不能全怪你,讓你當老師的事啊,是支部書記一個人說了算。他說讓誰教學誰就是個老師。從今天起,這個權利必須收回來!這是學校的職責,學校權力。”
王啟亮說得很堅決好像通過他的這一句話和這個有力的手勢,民辦教師的任免權就收回來了;而且是收在他的手中了。
王啟亮手裏舉著煙,眼睛看著煙頭上的縷縷青煙說:“支部書記和婦女主任在棉花地工作完了,婦女主任就說,嫚不願意幹活,嫌髒嫌累;給她安排個好差事吧!書記說,等等再說吧。婦女主任說,都快二十啦,還等?書記急了,我說等就得等。婦女主任不答應了,好,那你從今以後也等等吧。書記沒門了,忙說,我可不想等!婦女主任抓住時機問,那嫚的事也不能等!書記說好,你看著辦行了。婦女主任說,明天讓嫚去學校吧!”
王啟亮神態安然地掃視一遍說:“就這樣嫚就到了學校去教學啦!怎麽教?教什麽?嫚問學生,壓在中國人民頭上有三座大山?小學生都瞪著眼搖頭,嫚就說了,哪三座大山呢——東嶗山、南嶗山、北嶗山。”
“哇——哈哈……”這次大家是真笑得緩不過氣來了。
本來開會要布置整頓民辦教師隊伍,清理不合格人員,人人自危;辦公室裏的氣氛就很緊張。
可是王啟亮這一講話,笑得緊張氣氛化作煙消雲散。大家那個樂啊,有說有笑,嘻嘻哈哈。
王啟亮提醒大家安靜,他接著講:“像婦女主任家裏的嫚,這樣的老師必須清理,誤人子弟。話又說回來啦,這也不能怨她,她在學校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隻是文化水平不高。下去也不是醜事,幹什麽工作都是光榮的。你會養豬就不要教學,你會木匠就不要做教師。”
這兩句話又使辦公室的氣氛又沉悶了;因為這很明顯,陳宗國是喂豬的,李寶柱是木匠。
王啟亮發覺自己的話指向太明顯,忙改口:“當然我隻是隨便舉個例子,打個比方,請不要對號入座。具體怎麽整頓主任已經講了,文件上也講得很清楚。大家手裏都有一份表格,按照要求填,填好後交給主任。好,就這樣吧,各人填表,抓緊時間,好吃飯啦!”
於是大家都趴到桌子上填表。
“是否願意繼續任教”一欄,雖然主任反複解釋,學曆低、業務水平差的教師要主動填“否”,這樣上級領導會考慮安排合適的工作;如果自己是被清理下去的,工作自己找。
最後大家還是填了“服從”。
“是否服從組織安排”一欄本來是沒有異議的,下級服從上級,這是鐵的定律。
但是這裏麵有個陷阱,你填了“服從”——那意思就是把你清理出教師隊伍,你是個人情願的;因為你主動服從組織安排。
陳曉麗拿著表到處問,看看別人是怎麽填寫的。
結果大家都填了“服從”,陳曉麗就是不想填“服從”。她的理由是——我不想離開教師隊伍,如果把我清理了,那是我沒辦法的事。我不情願還逼著我說情願,心裏別扭。
她拿著表去問主任。
主任說:“會上都講了。你隻能填‘服從’,填了這麽多年表,你看見誰填過不服從的?這是紀律,哪個人可以不服從組織領導?”
“可是這次不一樣啊,如果萬一把我清理下去的話。”
“你能不下嗎?賴著不走嗎?”
“不能,可那不是我自願的。”
“真那樣不自願也得走。”
“那我就不能填服從,那是因為我沒辦法才走的。”
“你願意怎麽填就怎麽填,那是你的事;出了問題,我不負責。”主任火了。
陳宗富拿著表聽陳曉麗跟主任爭辯,他覺著真是不合理,隨口冒出了一句:“這叫強奸民意。”
“你說什麽?”
主任更火了,“是誰強奸民意?”
陳宗富的話一出口覺著闖禍;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又沒有人出來給他打圓場,隻能自己硬著頭皮認錯。
“主任,我,我不是說你強奸民意,真的不是。”
“那你是說上級組織強奸民意啦?”
“不,不,真的不是。”
陳宗富一聽更急了,如果說上級組織強奸民意的話;有人上綱上線地一分析,那可真是不得了啦!
“以後說話注意點,嘴上放個把門的,多嘴的騾子沒個毛驢值錢。”
主任罵了句,等於是原諒了。
陳宗富尷尬地笑著點點頭。
陳曉麗就是不填“服從”二字。
田賢文上前交表,走到她麵前小聲說“何必那麽認真呢!”
不知道陳曉麗是如何理解田賢文的話,這一說她空著交上去了。主任把每張表都瀏覽了一遍,就是陳曉麗這份,連看沒看就放過去了。
接著又填民主評議表,大家以一種複雜而又無奈地心情交上了這份沉重的評議,然後各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