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t Y:T 44
張浩然看了一眼手表,十二點四十七分。
他看了一眼公交車上的指示牌,下一站就是翠山公墓了。
翠山在清河縣中心偏西的位置,是一個不算高的小山包。山的南麵,也就是傳統上的“陽坡”是翠山公園,而“山陰”——北麵就是翠山公墓,但兩者之間隔著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
公交車到站了,張浩然背著包下了車,穿過臨街的大門,沿著長長的階梯往山上走去。他的身後緩緩地開進來一輛紅色馬自達6,沿著上山的公路駛遠了,大概也是來緬懷逝者的。
階梯一開始還是水泥建成的,但上山兩百多步後,就變成了滿滿蝕刻著歲月痕跡的青石台階。因為已經很少有人徒步上山了,路邊高大的樹木幾乎已經遮蓋住整條路的天空,時不時還有枝條橫在路上。青石台階濕漉漉的,有些深一點的凹槽裏還積著水。張浩然單肩背著包,獨自走在濕漉漉的小路上,仿佛整個人也受潮了一般。
他走完了台階,毫不遲疑地往墓地深處走去,直到一塊青石墓碑前停下。墓碑前擺著一束百合花,一個身穿黑色中山裝的男人背對著墓碑的朝向,坐在墓碑一側。
張浩然對這個男人視若無睹,而這個男人仿佛是雕塑一般凝固在原地。張浩然走到墓碑前緩緩蹲下,輕輕地把手放到墓碑上。
“媽,我想你了。”張浩然輕柔地說。
“媽,我今天又打人了。我打了杜詩的堂哥。我知道打人不對,但他說我是沒媽的孩子,我就忍不住了。”張浩然在墓碑的另一側坐下,輕輕地依靠在墓碑上,把包丟在自己麵前。
張浩然從包裏拿出一個麵包,略帶微笑地說,“媽,我還沒吃午飯呢。”
張浩然拆開麵包的包裝袋,大口啃了一口,用力的咀嚼著。他咽下這口麵包,又伸手從包裏掏出一個麵包,丟到了坐在墓碑另一側的男人的懷裏。
“我知道你也沒吃午飯。張正,在我媽麵前,我不跟你鬧不愉快。”張浩然滿臉無所謂地看向一邊。
張正沉默著拆開了包裝袋,開始吃起麵包來。
張浩然很快就吃完了麵包。他把包裝袋塞回衣兜,剛準備走,張正說話了:
“打了人,要去道歉。如果不想在杜家待了,可以去我那兒。”
接著是一聲鑰匙掉在地上的叮鈴聲。
張浩然轉過身來,彎腰撿起了鑰匙。張正深邃的目光並沒有落在兒子身上,隻是出神地看向山下清河縣的人間起落。
張浩然把鑰匙塞進兜裏,抬起頭來向張正發問:
“你不愧疚嗎?”
張正沒有說話。張浩然看了他一會兒,轉過身就走了。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張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當年的事是個意外。但我沒有開脫責任的意思。你原不原諒我不重要,但是你現在的樣子一定不是你母親想看到的。”
張浩然沒吭聲,隻是安靜地走掉了。
張正終於轉過頭來,看著兒子的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密林中。
他站起身來,用手撫掉了墓碑上的落葉。他的手運動到墓碑邊緣又停住了,久久地停在那個地方。
……
“什麽?張浩然把杜習斌給打了?肯定是那個沒家教的人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怎麽沒打死他!”杜詩藏在走廊裏打電話。盡管她已經盡力克製自己嗓門的大小了,但還是透露出一股克製不住的憤怒。
“現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追究責任,是張浩然說不回來了,這可怎麽辦啊!”楊陽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隱隱的還有些哽咽。
“不回來?他不回來他去哪兒?睡大街啊?媽你別急,他一會兒肯定是要到學校來的,這還要在學校呆好幾天呢,我想辦法搞定他,沒事的啊。我先掛了,別擔心。”杜詩合上了手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即使之前她跟張浩然都鬧成那樣了,張浩然也沒說這種話,這次肯定是真生氣了。
杜詩走下樓梯,在走廊上向教室裏看去。快要上晚自習了,教室裏幾乎已經坐滿了學生。正在這時候,張浩然從樓梯上來了。
“你沒事吧?”杜詩小心翼翼地問。
張浩然愣了一下。似乎在他的印象裏,“小心翼翼”這種狀態不該出現在杜詩身上。他擠出一絲微笑,“我沒事。我去看我媽了。”
杜詩心裏一緊,她上前幾步,想把手放在張浩然的肩上,他卻徑直走開了。
“快上課了,趕緊回教室吧。”張浩然的聲音很溫和,很平靜。
也很疏遠。
杜詩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回了教室。
……
下自習已經九點半了。段文嘉習慣性地站起身來,扭頭看向杜詩。
“回去睡覺了,詩詩。”段文嘉說。
杜詩頭都不抬地回答道:“你先走吧。我有點事兒。”
“不是,中午才說的不跟我鬥氣,你這怎麽又……”段文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杜詩打斷了,“不是跟你鬥氣,姐姐你就先回去啊,我跟張浩然有點事要說。”
李刺看了一眼張浩然,又看了一眼杜詩,站起來用手指戳戳段文嘉的後背,“嘉嘉,我們先走吧。”
段文嘉沒再說話了,離開座位往教室外走去。李刺跟在她的身後,看到嘉嘉時不時地回頭看看那兩位。剛出教室,段文嘉就把李刺拉到了一邊,一臉神秘地說:
“那兩個,有事兒。”
李刺一愣,說:“是有事兒啊,杜詩不都說了嗎。”
段文嘉一臉嫌棄地一跺腳,“你真的是榆木腦袋。我是說,他們倆,不對勁。”
李刺“哦”了一聲,頓了一下,又說:“他們倆不對勁?不可能,他們倆那才真的是朝夕與共了好多年了,要有事兒早有了。”
段文嘉白了李刺一眼,“就說你榆木腦袋。就是這樣才能培養出感情來。”
“哪兒跟哪兒啊。他們倆要培養的出來感情,至於跟我們之前鬧成那樣麽。”李刺搖搖頭,一把拉起了段文嘉的手:“走了走了,別瞎琢磨了。”
段文嘉一把甩開李刺的手,“你傻啊,忘了杜詩中午說什麽了。”
李刺恍然大悟,尷尬地把手揣回兜裏,“明白了。在學校是得注意點。”
杜詩在教室裏靜靜地看著外麵那一對兒走掉了,準備回過頭來跟張浩然說話,張浩然卻已經站起身走到她麵前了。
“沒事。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之前把家裏鑰匙丟了,今天在我媽那兒碰到張正,他又給我了一把。”張浩然的語氣還是很平靜。
“你不能去!你不是跟你爸處不好嗎?”杜詩聲音高了起來,旋即她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環顧了一下教室裏。還好,人都走掉了。
“那怎麽辦,我不能真去睡大街吧。”張浩然的表情充滿戲謔,語氣卻有些不耐煩了。
“什麽怎麽辦!我家不就是你家!是我對不起你了還是我爸媽對不起你了?”杜詩的語氣愈發急促。
“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今天打了你哥,往後要還在一個屋簷下相處,他肯定會為難楊媽他們。我不想破壞你們的家庭關係。”張浩然已經準備走了。
“你給我站住!我不準你走!我說沒事兒就沒事兒!”杜詩急匆匆從位子上走出來,抬起右手伸向張浩然的後背。
“你鬧夠了沒!你能不能不要這麽任性!”張浩然突然轉過來,聲音裏透露出那股他麵對範鑫、麵對杜習斌時的狠戾勁兒。
杜詩被嚇得一抖,揚起來的右手先是一縮,接著緩緩地落了下去,隨之落下的是她的眼淚。
張浩然連忙掏出紙巾去給杜詩擦眼淚,語氣裏充滿了歉意和溫柔,“對不起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杜詩哭的一抖一抖的,“你怎麽能凶我!”
張浩然輕輕地反複擦去她落下的眼淚,“好了,早點走吧,教學樓大門要鎖了。”
“那你答應我,回家,行嗎?”杜詩努力地遏製著自己淚腺的工作。
張浩然的手停在杜詩臉上,他歎了口氣,轉過身走掉了,把最後的一句話拋在空氣裏,“我不會答應。你也早點回宿舍吧。”
張浩然的話音轉瞬湮滅在寂靜中,隨之他也消失在教室外。
杜詩的表情凝滯在臉上,眼淚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