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大禹國·回不來了
我抬指輕輕摩挲著碑上蝴蝶兒的名字,沉默了良久。
卸下髻上簪著的一朵淺紫色芙蓉花,我俯身,將花放在小蝴蝶的墓碑前,牽強的扯了扯唇角,向她報以一笑:“蝶兒,姐姐走了。這次,是真的走了……,姐姐以後不能再來看望蝶兒了,這朵花留給蝶兒,蝶兒在另一個世界,要開心啊。”
蹲在邊上的花藜憋著眼淚擦了把鼻涕,用袖子幫小蝴蝶掃清碑前散落的枯葉,另將幾盤子新鮮貢品擺了上去,傷懷道:“殿下曉得你喜歡吃甜食,這是知府家的夫人親手做的,可甜,可好吃了。我都親口為你嚐過了,你吃了,一定會喜歡的……
可惜我們不能帶你回京城了,殿下說,你未必會想離開宋連和紅若大人,與其讓你孤零零的在陌生之地躺著,還不如,還你身後一片清淨。小蝶兒,下次再見,就不曉得是多少年後了,你在下麵,要乖乖的,早日投胎,別留執念在人間。”
何侍郎輕搖頭,負手站在莫大人身畔,無言相待。
我看望罷了小蝴蝶與宋連母子二人,拂袖回身,端重姿態同莫大人及其夫人,衙門捕頭等人告別:“本宮來臨熙城,已近一月。如今臨熙城水患已解,本宮也要及時回京向皇兄複命了。臨熙城與江都,以後便拜托莫大人了。”
莫大人扣袖恭敬道:“殿下器重臣,臣必不會讓殿下失望。有臣在,江都,殿下盡管放心。”
莫夫人腿腳不便的踉蹌上前來,朝我端莊一施禮,柔和道:“殿下回宮路上,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臨熙與京都數千裏之遙,沒有侯大人在殿下身邊陪伴殿下,殿下萬事,切記小心。”
我輕頷首,“夫人不必勞心掛念。本宮身邊有禁衛軍護送,還有皇兄手下的幾十名暗衛相隨,不會有什麽事的。來時那麽凶險的過程都熬過來了,回去就更不用操心了。”
從容的自袖子裏取出了一支鳳簪,我走近她幾步,執著鳳簪,為她插進高累如雲的發髻。
她一驚,惶恐著要後退:“殿下……這鳳簪,民女無功無名,承受不起。這是帝女方能佩戴的東西,民女不敢私自享用,這、是僭越大罪。”
我淡淡一笑道:“承受得起,知府夫人乃是官家女眷,承的起本宮的鳳簪。何來什麽僭越大罪,這鳳簪是我剛回宮時,我皇兄特意命人給我打的,鳳簪攏共有一對,今這一支,算是本宮送你與莫大人的新婚賀禮。此鳳簪落有皇家印記,見鳳簪,如見本帝女。以後如若莫大人與莫夫人在江都逢上什麽難事了,便將這簪子拿出來,抵一抵。”
莫夫人與莫大人相視一眼,夫妻二人俱是震驚,紛紛下跪進言:“殿下,我們夫妻何德何能,能受殿下如此隆恩……殿下,這鳳簪我們是萬萬不敢接的。”
“是啊殿下。民女隻是普通一民間女子,一不曾有功於江山,二不曾有用於殿下,殿下突然賞賜這麽貴重的禮物,民女和三白,實在惶恐。”
我握住了莫夫人端平的纖細胳膊,端重認真道:“不,這鳳簪,不是賞,是送。”我深深吐了口氣,無奈的笑著說:“我自幼是在寺廟中長大的,在紅塵中,沒有什麽朋友。宮牆之下,我所親近之人,也不過幾名貼身侍女太監,以及皇兄……莫大人夫婦是可結交之人,本宮想認二位這個朋友,但不知二位可願,交涼娍這個好友。”
“朋友……”莫夫人頓了頓,臉色愈發深沉。莫大人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扶自家夫人起身,接受我一片好意。甩袖為自己夫人拂去裙上灰塵,莫大人放鬆些道:“有朋友如斯,我等求之不得。既然帝女待我們夫妻乃是朋友之禮,那我們夫妻也就不拿殿下當外人了。”
執著妻子的手,莫大人關心道:“葛行舟那混賬要與殿下同行回京,路上難免會給殿下添些麻煩。縱是罪魁禍首已伏法,殿下也還要小心行事才是。殿下乃是皇家帝女,朝中想要殿下性命的,恐怕不止一二。殿下無論何時,都不能掉以輕心。”
莫夫人嬌弱的倚在莫大人懷中,目光蒼涼的看著我:“若是有什麽事,逢上什麽困難了,記得給我們寫信。我們雖人微言輕,不能幫殿下些什麽,可我們願意做殿下的傾聽者,我們願意同殿下交心。殿下,一路平安。若餘生還有機會,我和三白會去京城看望殿下的。”
我欣慰點頭:“好,那江都的百姓,便托付兩位照顧了。”
“殿下放心,我等,自不負殿下所托。”
與莫大人兩口子話別完,我才攜著花藜上了停在桃花小道旁的皇家馬車。
眾人各歸各位後,馬車才在蓮枝的驅使下,緩緩啟動。
禁衛軍井然有序的跟在馬車後舉著笙旗,腰挎配刀大步趕上馬車的步伐。
夾路桃花灼灼,簌簌而下,漫天花雨。
我抬手輕撩開馬車的窗欞簾幔,放眼望去,隻見莫大人夫婦帶著衙門眾人還立在原地,依依不舍的向我們揮著手……
此一別,還不曉得何時才能再相見。
江都一行,人生徒添千百過客。
回京的隊伍浩浩湯湯的趕往出城方向,一路桃花作陪,陽光豔豔。
原本離開之時,花藜還在我耳畔感歎著周圍太過清靜,比來時還清靜,委實別扭的慌。
然直到臨熙城城門大開,兩排守城的將士齊齊跪在路兩側,我們的馬車緩緩走出城門時,我才在騎馬跟隨馬車右邊的幾名暗衛的驚歎聲中,發現了城中百姓原來都聚集在城門口這一關來送我們……
“殿下回宮,一路順風啊……”
“殿下千歲,千千歲——”
“臨熙城的百姓,在此送欽差大人回京,大人與殿下,早日平安回皇城啊……”
“帝女殿下!殿下,改日還來我們臨熙城玩啊,下次再來,我們臨熙城一定是春暖花開,鳥語花香!”
“殿下乃神女降世,天佑我大禹,佑我江都!”
“天佑大禹,天佑江都——”
挑簾再看城外百姓,那一張張滄桑的麵孔,委實惹人心酸。
但願江都此劫過罷,來年依舊桃花爛漫,月圓人常在——
——
馬車一路折回,行至與三哥初見的始空山時,我不禁伏在窗邊,看著外麵山明水秀的好景發了呆。
花藜坐在我對麵托腮打瞌睡:“哎呀,我說殿下啊,你都看了一路了。這沿道一半的路程都是臨山臨水的,你來時都看過半個多月了,還沒膩呢?我記得咱們來的時候,你也沒有對這些山山水水很感興趣啊,泰半的時間都是咱倆在一起打瞌睡,睡大覺……如今我怎麽覺得,殿下心事重重的呢?”
我揉了揉眉心確實有些疲憊了,頹廢無力道:“也沒有心事重重,就是想起來,這裏是我與三哥初見的地方……莫名覺得,我對這座山的印象很深。”
“印象很深?”花藜嘖嘖兩聲:“原來這就是當初咱們遭殺手墜下山崖的那片山域啊!那就怪不得了。殿下你哪裏是對這座山印象很深,你分明就是對姑爺印象很深嘛。哎,話說姑爺這一走,得大半年才能回京城,那殿下豈不是大半年都見不著姑爺了?
這個姑爺,幹嘛對安南侯這麽盡心盡責啊,他大可寫一封書信,將安南侯扔給他的差事推脫掉,就說,要護送殿下您回宮。
殿下身份尊貴,是整個大禹國除了陛下之外,說話最頂用的人,陛下未生子之前,殿下便是儲君,殿下是君,安南侯是臣,隻要事關殿下,奴婢相信,諒他安南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說一個不字!這樣,姑爺不就能陪殿下一起回京了麽?”
我無聊的掂起檀香小扇,展開,輕輕在腰腹處扇了扇,“這樣縱然很好,可如果我真逼著三哥這樣做了,他以後在安南侯府還怎麽混?
他是安南侯手下的文官紅人,安南侯平日裏很是器重他,若在安南侯分身乏術的關鍵時期,三哥不但不能替安南侯解憂,還放安南侯鴿子,你說安南侯會不會恨死他?
再說,三哥要去辦的事情並非普通小事,他是去給安南侯府的老夫人過冥壽,還要主持為安南侯父母合葬的事宜,這可是侯府的頭等大事。
安南侯這輩子,父親早逝,唯有一個體弱多病的母親,日夜為他操勞,辛苦將他拉扯大,奈何母親前些年頭也去世了,安南侯如今同咱們一樣,都是孤家寡人一個。
他是個武夫,或許沒有那麽細膩的心思,但我想,他肯定是希望母親生前沒有過上好日子,享受片刻殊榮,死後能在另一個地方過的順心遂意。他肯定是想把所有最好的,都孝敬給母親。
讓三哥去辦這件事,是覺得三哥乃可信之人,再加之三哥與老夫人原本就有層淵源在,所以除了安南侯自己,給老夫人辦冥壽這種事,隻有三哥去,才最合適。
我不想讓三哥因為我而落得一個不忠不義的罵名,更不想讓自己成為三哥辦事路上的一顆絆腳石。我出現在三哥的生命裏,是給他帶來快樂,帶來幸福的,而不是,給他帶來諸多不便,成為他的諸多障礙。”
小花藜托著雙腮,悶悶的思考了許久,“嗯,殿下考慮的的確很周到。殿下說的對,姑爺這次要去辦的事情乃是整個安南侯府的頭等大事,姑爺要走,殿下著實不能攔著……耽擱姑爺給安南侯府老夫人過冥壽,這不等同於打安南侯的臉,辱沒已故的老侯爺,與老侯夫人麽?我娘在世的時候,就同我說過老侯爺的事跡。”
突然興起,小花藜神采奕奕的坐直身子,伸手攥住我的胳膊激動道:“殿下您知道麽,我爹爹以前就是老侯爺手下的大將軍。我爹以前和老侯爺一同上過好幾次戰場,用我娘的話說,那就是出生入死的戰友交情!
我娘說,有一年我爹和老侯爺打北邊的大歆朝,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的時候開戰,我爹是前鋒,老侯爺帶人緊隨其後。我爹因為輕敵,而被對方一勇猛女將給挑下了馬,那女將使出一記回馬槍,差些要了我爹的性命。幸好老侯爺及時出現,長槍一挑,就把對方女將也給挑下了馬……”
小花藜一邊說著,還一邊手忙腳亂的給我比劃:“我爹被老侯爺救下了一命,原本我爹還在想著何時才能一報老侯爺的救命之恩,可沒過多久,老侯爺身上舊傷複發,無法下床應戰,恰巧又趕上了敵軍夜襲,白雪紛飛的深更半夜裏,把我爹他們的糧草大帳給燒了,還一把火,點著了老侯爺休息的營帳。
兵荒馬亂的場子裏,我爹發現老侯爺還在帳中後,裹了一身黑毯子就往火海裏衝,愣是把虛弱的老侯爺從火海裏搶了出來。從那以後,我爹同老侯爺便成了關係還不錯的好友……即便是後來我爹不上戰場了,老侯爺還經常帶我爹一起去樓子裏喝茶。”
“老侯爺誇我爹是一代驍勇大將,我爹之前還和老侯爺開玩笑,說自己此生的心願就是,他日戰死沙場,留下滿門光榮。但誰能想到,昔年笑言,最終卻一語成讖,我爹最後,真的就死在了戰場上。”小花藜說著說著,便傷感了起來,用袖子抹了抹眼淚:“我爹死了,沒能光宗耀祖,倒是拉了我全家陪葬。爹啊,你若早知是這個結果,當初還會說這種話麽……”
“花藜。”我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淚,心疼的哄著她:“沒事了,都過去了。”
花藜拿過帕子給自己揉了把鼻涕,努力控製情緒平複心情道:“殿下說的對,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殿下,你說如果我爹沒死,我現在是不是就不用當婢女伺候人了?我是不是,就也是將軍府的大小姐了?”
我抿了抿唇,用手指將她眼角的淚拂去:“你現在也是我春帝宮的將軍府大小姐啊。”
花藜任性的扯著我袖角擦眼淚:“我也不是說,不想伺候殿下。殿下從未將花藜當做奴婢看,花藜都曉得。殿下是世上最好的姐姐,花藜能遇見殿下,是花藜三生有幸……花藜隻是覺得不公平。憑什麽有的人什麽壞事都沒幹過,一生與人為善,卻落得個死無全屍的結局。
憑什麽有的人,壞事做絕,卻享受著無上的尊榮。憑什麽隻想平平凡凡活著,與家人在一起永遠不分開的人,最後卻被命運玩弄,家破人亡。又憑什麽有些人一生下來,就是高貴無匹的天命之女,幼時享盡父母寵愛,少時深受萬人追捧,就算是犯了謀殺大罪,也有家人,有老天爺護著她……似她這種壞人,為何總能得逞。”
她說的壞人,應該就是化霖吧。
“你還在惦記著,她曾經為難你的事?”我輕歎。
花藜鼓了鼓腮,嗤笑譏諷道:“殿下你說,她若是曉得,我當年就是被她扇了一百多個巴掌,還被她摁進火盆燙傷雙手,差點毀容的小狐狸精……她會不會,很後悔當初沒有將我扔進太明湖裏淹死?”
我心情沉重的揉了揉她的小臉蛋,無奈安撫道:“以前的事,都已經熬過來了,花藜,你現在是我的人,整個大禹國,除了我,沒人敢動你。花藜,你已經不是當初的花小仙了,花小仙可以任人欺負,花藜不行。你還有我,我,涼娍帝女,就是你花藜這輩子的靠山!”
“殿下。”小花藜嚶嚶嚶的撒嬌撲進了我懷裏,哭的直發抽。
駕馬跟在馬車側邊貼近保護的崖魘許是實在聽不進去馬車內的哭哭啼啼了,突然從窗簾外伸進一隻手,送上了兩枚小野果,凝聲恭敬道:“殿下……這是先前在山裏采的野果,無毒,很甜。您……與花藜姑娘吃點,解解渴。”
我愣了愣,半晌才回過神來,發現……
素來冷漠殘酷不近人情的崖魘,突然懂得體貼人了!
兩枚粉嫩嫩的野果子從崖魘手裏拿了過去,崖魘立馬收回了生了不少繭子的粗糙大手,繼續在馬車外駕馬守護。
我把小果子送到小花藜眼前哄她開心:“呐,你瞧,這果子很可愛,很漂亮,崖魘說很甜。你嚎了這麽久,嗓子應該也幹了吧,快嚐嚐!”
不曾想小花藜拿過一枚果子細看後,反而癟嘴哭的更凶了。
我頓時有幾分不知所措了:“你怎麽了花藜?你是哪裏不舒服麽?還是你不喜歡吃這種野果子?”
小花藜捧著野果,吸著鼻涕哼哼唧唧道:“沒有,我喜歡這果子……我隻是想起來,小時候有個很疼我,對我很好的哥哥常來我家找我玩,我每次被別人家的孩子欺負,他都會替我出頭,幫我打跑那些壞孩子,我隻要一不高興,他就變著法的,給我摘很多不一樣的,我沒吃過的野果子哄我……我突然,好想他……”
原來是思念故人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言好語撫慰著她:“想他,就去見他吧。等回了京,我帶你去找他!”
小花藜癟嘴哭的極醜,磕磕巴巴的控訴道:“找、找不見、找不見他了……”
“為何?”我詫異。
小花藜嗚咽著道:“我家還沒敗落以前,他爹就因為貪汙被刑部給抓了,先皇下旨,滅了他滿門……”
“滅門。”我怔了下。
那可真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突然沉默,無言再多語。
良久後,馬車外突然傳來了一些很輕的動靜。
續是有暗衛小心靠近,淺聲詢問崖魘:“大統領,你怎麽了?”
崖魘刻意將嗓音壓得很輕很輕。
但我生來便耳力好,馬車外的一言一語,縱使微小,也字字被我聽的清晰:
“無礙,一時失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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