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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雲蕭蕭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之前說了幾個貌似有幾分英雄情愫的人物,再換個口味,說幾個混跡於市井的販夫走卒。


  《管子·小匡》曰:“處商必就市井。”西漢置的廣陵郡,拋開江南才子佳人的名號,也是市井之徒混跡的集散地。在唐代以前,城市分區規劃嚴格,娛樂活動不易在民間流傳。但是到北宋時,娛樂活動打破了等級的藩籬,在市井興起,瓦舍應運而生。


  每當夜幕降臨,比較闊氣的有錢人便習慣逛戲園或茶樓,泡上一壺好茶,點上一盤糕點,且看、且聽、且食、且飲,優哉遊哉。


  雲蕭蕭顯然不屬於這類有錢人,平常若能勉強混個溫飽已經是不錯的日子。當廣陵郡有一波信男善女在為一年一度的城隍會準備祭祀儀式的時候,他已經悄然溜進了寧國寺偷窺,因為他原本就是個市井之徒,不勞而獲的捷徑就是順手牽羊。寧國寺青瓦重簷,兩層樓閣,樓上吊著一隻巨大的銅鍾,地處鎮上香火不比繁華都市熱鬧,牆皮有些酥裂,瓦壟裏生有枯草,但也是影堂香火長相續,應得人來禮拜多。


  雲蕭蕭不劫,隻盜。不劫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出身不在幫派背後無大樹撐腰,也曾不在武家或拳家紮根習武過,身邊無人抱團取火,一個人勢單力薄,被挨揍的概率太大!甚至一不小心還可能就此送掉卿卿性命,還被人稱道做“大快人心”。


  但是後來事實證明:他的確是出身名門的“富二代”和“官二代”,而是祖上還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赤霄劍。漫漫的人生路還證明,對於他這樣不知詩書、不懂禮樂、不守規矩的痞子而言,在佳人、美酒、名劍中,他惟獨不好酒,因為他父親便是個酒鬼,而他對那個男人的怨恨卻不是從酒開始的。


  此時,作為古都的廣陵郡,晨曦蘇醒地過於太早,風漸涼,微微地,拂過發梢。昨夜的浮塵還未來得及平定,黎明的昏色已經折射出柔弱的微光,投落幾道殘影射到冰涼的地麵,

  在風和日麗的清晨,寺廟裏的和尚們早已開始了忙碌。古刹寺的鍾聲嘹亮,大小弟子們磨拳擦掌,小沙彌們挑起擔子站在井邊打水,頭上的青莖似乎都要爆裂,好不容易才將一桶水提了上來,又放下桶去挑下一擔子水。一個腦袋探進牆來,專注著晨練者的架勢,憑空比劃著,續而一句:“沒趣!”便跳下牆去,熟悉得鑽進了走廊裏。


  灰白的天空,掠過幾隻烏鴉。遙遠的天際線上,淡淡地泛起魚肚白。小沙彌們依舊在抱怨著日子的乏味,責怪寺中戒律清規定的是冠冕堂皇,一方麵自個兒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另一方麵卻看到大師兄們摟著小妮子親熱,大弟子們敞開門吃香的喝辣的。


  幾個小沙彌平常整天都是一缽一杖一藥簍的生活,在閑暇之際偶爾聚在一起,動手逮幾隻蛐蛐鬥鬥開開心,卻被執法師兄以好逸惡勞的由頭硬是逐進了柴房。如今劈柴、做飯、洗衣、挑水的活全讓自己攬下了,心裏滿腹委屈,但也惟有背地裏哭爹罵娘,哀歎自己福薄。“快,快,大師兄在催了,別磨蹭了!”一個憨厚的小沙彌慌裏慌張地跑進柴房來,取下火鉗上的烤雞裝入盤中,便趕緊往外跑,生怕又被無端體罰。


  忽然,一顆石子從眼前橫飛而過,打在廊柱上,在走廊陰冷潮濕的空氣中,四下無人,伴隨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抽泣聲,毫無預兆地從小沙彌耳邊劃過,頓時後背漸涼,脖頸處裸露的肌膚已不禁寒意,變得幾許僵直。


  小沙彌愣了片刻,顫顫驚驚地張望道“誰?”環顧四下,還是不見人影,再一低頭,發現盤中專程孝敬給大師兄的烤雞不見了,正在恐慌中,“哇!”又聽得一聲尖叫,小沙彌仿佛撞見了飄忽遊蕩的白衣幽魂,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來,嚇得拔腿就跑。


  雲蕭蕭竊笑不已,從梁上跳下身去,手裏提著烤雞便要往回走,心想:這小廟裏的小光頭膽子不怎麽樣,廚藝倒還馬馬虎虎,要是在店裏當個跑堂夥計什麽的,包吃包住,幸而還能有個十兒八錢的,真是腦袋進水了,非要呆在這破廟裏白白受罪,活該讓他師兄欺負,最好立馬逐出廟去,也好早早脫離了這苦海!

  途中經過趕集的早市,鎮上的集市不大,也許是因為時間尚早,叫賣的吆喝聲也就那麽寥寥幾個,甚至連走來路往的人流也與往日相差無幾,好比古刹寺的晨練,十年如一月,看不出什麽新鮮玩意,雲蕭蕭眉目間微有黯然之色,喃喃道:“今天怎麽了,趕集的人這麽少,有點邪。”這時從“百翠樓”走來了幾個衣襟不整的漢子,為首的藍衣男子更是眉飛色舞,一副意尤未盡的德行。雲蕭蕭低頭“呸”了一聲,自顧罵道:“養不起老母的人,還有錢慰勞姑娘,真是他姥姥的!”忽然間回想起上次的事還沒了結,急忙垂下了頭,加快了步子,趕得急,一腳下去竟踢飛了路旁的一處瓜皮。


  而那瓜皮不偏不倚得險些踩在那藍衣漢子的腳下,那人陰沉了臉,抬起頭來,猛然瞅見了雲蕭蕭,眼底閃過一絲潤澤,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暗示左右兩人攔住路口,擋在雲蕭蕭的前麵。雲蕭蕭見繞不過去,也就放慢了步子,滿臉堆笑道:“李二爺,您早,給您請安了。”藍衣人並不搭理他,叉著手吆喝道:“隻見過黃鼠狼給雞拜年,沒見過賴皮狗銜雞過寺。”眾人跟著參合道:“不怪,不怪,狗與狼是近親嘛!”


  雲蕭蕭臉色有些不慍,苦笑一下,拂著衣角淡淡道:“無所謂,無所謂,畜生招呼畜生,這不,四隻攔路狗也就哈腰舔舌躺在了路中央了嘛?”藍衣人聽罷,卷起衣袖挑眉罵道:“小畜生,前些日子叫你給開遛了,今天你還死鴨子嘴硬。你這賤種,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婊子找了什麽樣的野男人才生得出你這樣的小賤胚子!敢在爺爺們麵前叫板,哼,什麽東西!”雲蕭蕭自小得知是個孤兒,對爹娘的模樣沒有印象,原本對父母的事兒也不在乎,但知曉來著不善,估計逃不了被群毆,也壯壯膽,想向四周熱心的好事之人“借力”,便掃了一周,滿腹委屈叫嚷道:“出言不遜就算了,破口就罵人家的爹娘,哪個不是父母雙親生的?以強淩弱,以眾暴寡,算哪門子英雄好漢?還有沒有王法!”


  誰知,叫嚷了半天,鄰裏街坊壓根沒有人理睬他,更沒有人願意見路不平,伸出援助之手了,雲蕭蕭處於絕對的孤立狀態,這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內。他平常就不算樂意助人的好心人,經常惹是生非,被人喚做“野種”也習慣了。這也是他之後痛恨父母的一個重要原因,即使娘親嫁個殺人越貨的土匪也好,至少能夠保護自己不隨意受人欺負,閑暇時候能夠欺負人更是甚好!


  此時,他不指望外援,隻能自保,側身攥緊了掛在腰間的一把彎刀——那是他昨天被老鼠磨牙煩惱了,在翻床底櫃追趕鼠噪時無意間發現到的。“餘伯這老頭,什麽時候還藏了寶貝在床下,是怕我拿到當鋪換了烤鴨還是雞翅?真是越老越糊塗!”雲蕭蕭捧起刀,仔細端詳了片刻,見刀長三寸七分,刀柄上刻有“戀月”二字,刀身鏽跡斑斑料想並非由傳說中不同尋常的玄鐵鑄造,有些失望,但還是徑直把刀揣在腰間溜出門去,果然準備尋個典鋪好好談一番價錢,換些銀兩瀟灑一下,打個牙祭。


  至於,這把彎月刀是什麽料、從哪裏來、有什麽用,都跟自己無關。相信這也跟餘伯這個瘦弱單薄、嘮嘮叨叨的花甲老人也扯不上多少關係,當然除了用作日常切菜做飯除外。


  帶頭的藍衣漢看雲蕭蕭摸刀,嘴角更是樂意訕笑道:“小兔崽子,平日裏偷雞摸狗的,就帶了這東西犯案?你要真是個東西,就用它衝大爺我這裏來一下啊!”說者,扒開衣服,指了指一團肥膘的胸膛。雲蕭蕭驚愕了下,退了一步,他原本臉皮就不薄,自然也不是個容易被激怒的人,那把彎刀他還沒能用過,更不會在這個時候將它派上用場,因為他還不傻,知道那意味著什麽,與其被送進牢房伺候獄頭,還不如在外當個痞子逍遙自在。


  “喲,小兔崽子不敢呀,這刀子原來也就是你這聾子的耳朵——裝裝門麵的呀,哈哈!”藍衣漢的笑聲更猖狂了,臉上的橫肉直顫,目中盡是鄙視之意道,“要真不敢呀,那也好,爺們也不存心刁難你這賤骨頭。來,你就從爺這胯下鑽過去,爺再賞你一碗肉湯喝!”說完,張開雙腿,指了指胯下,緊接著四人放聲浪笑開去。


  雲蕭蕭懂得趨利避害,眼下是四個人,自己逞能隻能更欠揍,最好的辦法就是乘機溜之大吉,便皮笑肉不笑地附和著點點頭。在彎下身子的時候,他調轉步伐準備迅速開遛,卻不料那幾人似乎算準了自己的打算,左右兩旁人幾個大跨步跳過身去,劫住了他的後路,其他的人包抄上來,把雲蕭蕭團團圍住,使他陷入窘境之中。此時溫暖的陽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塵,沾染了明亮的光暈一縷縷落在身上,可是雲蕭蕭卻絲毫也查覺不到暖意。


  四人獰笑著,握緊了手腕,拳頭如雨點嘻嘻哈哈地向雲蕭蕭襲來。雲蕭蕭用長期在少林寺中偷窺的拳法胡亂應和著,正巧一拳不偏不倚地反擊在一藍衣漢的陽白穴上,那人哀號著跳起身來,悟著臉龐大聲嚷嚷道:“打,給我往死裏狠狠地打!這狗娘養的,媽的!”其他的三人下手便更加瘋狂了,雙手按住雲,隻管一頓暴打。


  藍衣漢也撲了上去,霎時拳頭落在身上砰砰作響,雲蕭蕭左迎右擋皆是難以招架。都說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應付四個人八隻手,他渾身疼痛難耐,拚勁全力依舊難以脫身,在潛意識中拔出彎刀,順勢向一方衝去殺出一條逃生路。


  藍衣漢迎上前死死地攥住他,不斷揮動著拳頭砸向雲蕭蕭的臉,他大喝一聲,猛得刺向藍衣漢,又一把推開他,掙脫著終於跑出挨揍的包圍圈。


  還沒走多遠,聽見背後人群傳來一陣驚叫聲,有人大呼道:“李老二沒了!”待雲蕭蕭轉過身去,剩下的三人已經撒腿跑開了,隻留下藍衣漢僵硬地躺在地上,有一種紅色的液體從他的胸部浸透流了出來,血染了身上的藍衣,頃刻間讓人覺得格外刺目。


  雲蕭蕭攤開手,才發現滿是血,彎刀握在手上,沾著鮮豔欲滴的血珠。殷紅的血液,似玫瑰汁液般醒目,血珠遊走在刀鋒上卻始終不肯滴落,竟然被刀刃反噬吸食了回去,原本刀身上生鏽的痕跡逐漸褪去,映照出了凜冽的寒光。


  頓時,似乎集市上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市麵上的小打小鬧對於平淡生活的老百姓來說已經司空見慣了,而此時此刻,他們終於盼到了更為刺激的一幕。可惜沒有人看清楚那把彎刀是怎樣刺入藍衣漢的胸膛,甚至沒有人能夠說明白在剛才以前,這把彎刀究竟出現在誰的手裏。他們中間有人開始埋怨了,其實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們就不應該隻顧著叫賣、討價、數錢和摸包兒,應該多留神以眾欺寡的打鬥。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現在他們看見了一個人,握著一把帶血的彎刀,站在距離一具屍體的不遠處雙手微微顫抖。


  顯然,雲蕭蕭的目光有些呆滯了,腦海裏一片空白,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彎刀,”他嘴裏叨念著,終於想到了他該做的事,一個字:“逃!”


  雲蕭蕭上氣不接下氣地一溜煙兒跑回家中,隻見一個駝背向上拱起似一座小山,麵容慈祥和藹的老漢正在整理打點著炕頭上的雜物,忽然聽得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了,一陣納悶,回過頭來見是雲蕭蕭,嘴角隱隱向上揚起道:“兔崽子,大清早你關什麽門呀?”


  “沒,沒事!”雲蕭蕭心口微寒道。


  “沒事?”老漢打量了雲蕭蕭,一副丟魂落魄的模樣,急切地問道:“胡說,究竟出了什麽事有,這般大汗淋淋的?”


  雲蕭蕭見隱瞞不住,隻好從實招了:“老孱頭,我,我怕……鬧出人命了!”雲蕭蕭把老漢使喚成孱頭,因為他總是一副軟弱無能的樣子。


  “什麽,人命?誰?”老漢有些膽怯,惶惑道。


  “李老二”,雲蕭蕭緩緩道:“他找麻煩,我就不客氣了!”


  老漢雙眉緊鎖,一陣沉思後,催促道:“快,官府立馬要來捉人了,你呆在家裏不是坐以待毖嗎?快,快,收拾收拾,趕緊出去避避風頭呀!”說著,瞧見了雲蕭蕭腰間插著的彎刀,隻見刀鋒光亮了不少,埋怨道:“你這娃兒,東西怎麽可以隨便拿的!哎,這把無隱刀吹毛斷發,斬金截鐵,是件吸血的東西!那能拿它去捅人呢?”


  “這麽說真是把好刀了,怪不得能夠反噬血液?”雲蕭蕭語氣中含有幾分興奮,忍不住從鬢間扯下一根青絲,把頭發放到刀刃上,輕輕地吹了吹,頭發果然斷為了兩截,他甚是詫異家中竟然藏有這樣的稀罕物,清朗的容顏滿是疑惑不解之情。


  餘伯一向本分,從不沾染血腥之事,連雞鴨都不敢下刀,這其中定是有什麽蹊蹺。但是大難當前,雲蕭蕭也無暇多問了,慌忙地拿了桌上兩個窩頭打成包,胡扯幾件衣服,一邊急匆匆地出門,一邊慌張囑咐道:“我犯了命案了,不是一般的小禍,要出去避避風頭,你自己在家多留神點。”


  臨末,雲蕭蕭望著老漢孱弱的身影,心中竟泛起絲絲內疚,眼中含了幾分留戀,低聲道:“老孱頭,我走了!這些年你絮絮叨叨,喋喋不休,讓我煩心的事不少!不過我也給你惹了不少麻煩……”


  老漢一言不發,麵色似照上清霜的月光,雲蕭蕭知道餘伯尚在氣頭上,也不多說了,直到他快要邁出門檻的那一瞬間,老漢這才上前抓住雲蕭蕭的手腕道:“蕭蕭,你到了外麵,要多長些心眼啊,人心難測,且不可再莽撞了!且記平安是福,平安是福呀!”說著,老漢的聲音有些抽噎了,雲蕭蕭的心也開始顫動了,這次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心慟。


  當人生遇到挫折或難以解決的問題時,容易脫離實際,想入非非,把自己放到虛無世界中,企圖用麻痹應付挫折,獲得滿足。在市井中,雲蕭蕭也盼望、羨慕、嫉妒衣食無憂、錦衣玉食的生活,他雖然沒有到追求人生光環和榮耀、博得他人欣賞和尊敬的境地,但自小被同伴排斥、冷落、譏諷,他也抱怨過生活不易、命苦艱辛。什麽我不能出生在豪門世家?不出生豪門世家也就算了,為什麽我不能成長在一個有父母嗬護的尋常人家?不成長在尋常人家也就算了,為什麽我不能寄養在一個有基本勞動力、麵子過得去的收養戶?”要知道,餘伯不僅是一個形容枯槁,風燭殘年的老人,而且膽小怕事,懦弱無能,從小就不會保護自己,隻知道兩腿顫顫,嘮叨不已。


  忽然人性本真,回想這麽多年來,餘伯沒有妻兒,和自己相依為命,始終把自己視為己出。沒有餘伯,斷不會有他二十餘年的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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