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雲廣田雖然其貌不揚,身材矮小,很不起眼,但是為人老實憨厚,做事勤快,每天五更起床推磨做豆腐,天不亮就肩挑扁擔出門走街串戶地售賣,早出晚歸,甚是操勞,整天臉上卻總是掛著笑容,一旦手上有了閑錢還不忘給鄰裏的孩子們買些廉價的糖果。
娶到夏侯素菲之後,他雖然知道她對自己無意,丫鬟紫鵑對待自己更是百般嫌棄,隻要一有機會就要看不順眼地羞辱他,他倒不以為意,覺得自己原本就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心中帶有愧疚,也不把紫鵑的奚落譏誚和旁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放在心上,每天依舊神采奕奕地出門挑貨,賺了的錢就托紫鵑的手兒交給夏侯素菲。
紫鵑揚起眼眸,微覺詫異,叉著手冷言道:“你這廝心裏打著什麽算盤,想拿這點兒碎末的銅板來收買我們家小姐的芳心,真是癡心妄想!別說是這丁點寒酸的文錢,就是大把大把的錠金在我們麵前也是不入法眼的。”
雲廣田蘊了憨厚的笑意,擦了擦帶著汗水粘膩味的銅錢,軟聲道:“小姐姐,好姑娘,麻煩你通融一下,把這銅錢轉交給你家的小姐。小的不是為了要讓小姐有所動容,而是略表自己的一點心意。”
“什麽心意?”紫鵑鼻息微重,輕哼一聲,擺手不耐道:“無事獻殷勤,你就是沒安好心!”
雲廣田低眉彎腰,賠笑道:“不是無事獻殷勤,我娘曾經教過我,今後如果娶了媳婦,就要全心全意對待人家,把家裏的錢財交給媳婦來打理。”
紫鵑一聽,滿臉怒氣道:“誰是你家的媳婦,臭不要臉的,你也不好好地照一照鏡子,竟說這等癡心妄想的大話。”說著,她呸了一聲,甩了甩絹子,擦了擦雪白貝齒道:“原本不想收你這銖兩分寸的銅錢,但是你出言不遜,就算是略施責罰。”
雲廣田微微一愣,有些訕訕,俯身恭敬地奉上銅錢,依舊滿心歡喜地道:“有勞小姐姐費心了,以後我每天都認罰。”
紫鵑的笑意似掠過湖麵的薄冰,目光淡淡地掃過他欣喜的臉龐,輕鄙道:“一副欣欣然自以為是的樣子,你要主動送錢給我,我也不再推脫,反正不是我吃虧。”說罷,接過一串銅錢,拂袖而去。
回到裏屋,夏侯素菲正端坐在窗台前的竹椅上,借著冬日暖洋洋的日光刺繡著一件凹狀淺半圓形的吉祥祈福嬰兒肚兜,白綾紅裏的底子,紋飾以青蛙、蛇、蠍子、蜈蚣、蜘蛛五種民間認為有毒的動物形象為主,花草為輔,構圖飽滿,既均衡又有變化,一針一線寓意在於利用五毒凶惡的麵目祛除各種邪氣,寄托了對孩子健康成長的美好願望,也飽含著初為人母的喜悅和亢奮,嘴角在不知不覺之中浮現一縷愜意會心的笑容。
紫鵑推門進屋,麵色似有不悅,扣上門扉的氣力使重了發出“砰”的一聲,把手上的一串銅錢往桌上用勁一擱,氣呼呼地道:“小姐,這是那呆子孝敬給你的,說是交給媳婦管家用的錢,你說可笑不可笑!”
夏侯素菲垂下雙眸,微微皺了皺眉,低聲道:“他說這話也沒有錯,畢竟我們在明麵上是成了親的,即是夫妻關係。他讓你把這錢交給我,倒也是一個安心過日子的老實人。說到底,是我們辜負了人家的一番好意,你怎麽能夠收人家含辛茹苦掙的血汗錢?”
紫鵑不服氣,臉色一黯道:“怎麽能夠叫做辜負?分明是他沒有自知之明在先,對小姐癡心妄想,存有不軌之心。如今小姐屈身在這偏僻的豆腐坊,少爺還在氣頭上,對我們斷了經濟上的來源,身上所剩的盤纏已經不多,既然這呆子執意要送錢上門,我們沒有理由不收呀,蒼蠅再小也是肉!”
夏侯素菲別過臉,望向她的目光有些震驚,心有不安道:“我們經濟上麵臨的困境不能拖人家下水,畢竟路是自己選的,不能夠怪他。”
紫鵑眼色略過一絲酸楚,埋頭哽咽道:“小姐何苦這樣作踐自己,現在咱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有心思去替他人著想?眼下你還懷有身孕,如果執意要將孩子生下來,不知道還要花費多少銀兩,咱們即使不多為自己著想,也要多為孩子著想吧!”
夏侯素菲麵色沉靜了下來,眉心一黯停,下手中的針線,雙手不由自主地撫摸著腹中已經會動的孩子,陽光灑落在手背上浸過風霜的寒氣,她的唇角微揚,眸中閃過一抹如同初冬時節萬物枯萎的哀傷,終究無言再說些什麽,隻能把目光投向院落中那用麥秸稈拌在土裏和成泥堆砌而成的茅草屋磨坊,耳畔的明月璫耳墜在風中晃悠,清麗琉璃的材質映射著嬰兒肚兜色澤明豔的光影,格外醒目。
日子不急不徐地流淌而過,夏侯素菲的腹肚一天比一天地隆起,已經看得出身懷六甲的樣子,她出行都有些氣喘籲籲,扶著腰肢姍姍而行的身影在豆腐坊幾間茅草房的院落中踱步。她不願意也不敢出門,怕尷尬,怕難堪,怕街坊鄰居在自己的背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窘態,每日都是雲廣田從集市上帶回生活上的必需品放在內屋前曬太陽的椅子上待紫鵑去取。這幾日,他用買豆腐的辛苦錢額外還買了一些嬰兒的穿戴衣飾和撥浪鼓、布老虎等玩具。
恰逢一日,夏侯素菲並沒有在屋內臥榻休息,而是站在茅草房的一側角落裏,靜靜地端詳著不遠處這個跛行矮小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鯽魚湯和嬰兒鞋襪放在椅子上,當然,還有每日必備的豆漿,他的臉色帶著一絲歡喜,嘴角露出澹澹的笑意,額頭上卻浸出奔走挑擔辛勞的汗滴來,顧不上擦拭,又挑起扁擔出門叫賣東西去了,出門之際透過門縫,還能看見鄰裏的婦人們端著漿洗衣物的用具對著迎麵走來的雲廣田露出譏笑之色的偷樂表情,交頭接耳地道:“看看他,不僅白撿了一個媳婦,還白撿了一個爹當,每天忙活著不亦樂乎!”“是呀,我說天下哪有掉餡餅的好事砸到他的頭上,果不其然是撿了一雙爛鞋,還當做了寶。”
對待風言風語,雲廣田依舊臉色不變,從容鎮靜,肩挑扁擔理直氣壯地怒道:“作為街坊鄰居,你們沒事兒亂嚼舌根做什麽,我娶了媳婦自然要盼著養娃兒,你們也是女人家,理應知道生育的辛苦,怎麽這麽狠心要中傷我家的娘子,她並沒有招惹你們呀。”眾婦人聽聞後互睨一眼,眉角一飛,嗤之以鼻道:“真是個不知好歹的呆子,正因為是街坊才小心提醒你,不料你倒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說罷便結伴歡聲笑語地到溪邊漿洗衣物去了。對此,雲廣田也不覺尷尬,隻是啞然一笑,懶得再與她們分辯,徑直吆喝著:“賣豆腐喲,朱仙鎮又嫩又滑的豆腐喲,老少皆宜,好吃不貴。”
見狀,夏侯素菲神情略略窘態難堪,她的心底泛起了沉沉苦澀,眼眶中咽下稀薄的淚光,將心中的苦澀化作唇際邊的一抹苦笑,幽幽道:“他之前被蒙在鼓裏不說,如今知道了我在利用他,做了接盤俠,為什麽還這麽怡然自樂,依舊袒護著我和孩子而不怨憎?”
紫鵑撇撇嘴,並不感到意外道:“像他這種條件的男人,能夠迎娶小姐你過門就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了,不對小姐視如珍寶才怪!至於孩子嘛,當然是愛屋及烏了,那還談得上抱有什麽埋怨和委屈?”
夏侯素菲若有所思,轉過身滾燙的淚光終於滑過冰冷而憔悴的臉龐,仿佛灼心一般,摒一摒幾分淩亂的心神,曼聲道:“紫鵑,一切皆是命呀,到頭來守護著我和孩子的人,竟然就是這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