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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嫁娶恨庭芳(三)

  才下輦轎,已見一個身材佝僂穿著緋紅釵鈿禮衣的跛行之人,急忙趨前一步一蹣跚地走到了跟前,滿含興奮又帶羞澀之色,唯唯諾諾道:“娘子,您可來了,一路辛苦了!”


  夏侯素菲扶著紫鵑的手下轎,心中遽然一緊,垂眸點了點頭,沒有抬眼,隻是輕輕“嗯”了一聲便徑直向前走去。她不敢,也不願意正視這個早在意料之中相貌粗俗醜陋的男子,那人不是別人,而是名義上她的丈夫,未來的日子要生生死死地在一起生活的人。可是連看一眼的絲毫想法都沒有,未來又怎麽在一起生活?心中除了膽怯之外,就是滿腹的委屈和不由的厭惡,唯有以穩妥小心的姿態撫摸腹中孕育的小生命,才有跨進汴京北城朱仙鎮雲家這個陌不相識豆腐坊門檻的勇氣。


  她穿了一席簡約的珠羅紗廣綾大袖衫,隻用一支香草紋木簪將發絲挽起梳理到耳後,在鬢邊簡單地簪了一朵水紅色的薔薇花,戴上一對清麗琉璃似月華的明月璫,整個人淡雅如菊,唯有櫻桃紅的喜服顏色格外醒目,在夕陽殘紅的血色陪襯下,如同一朵遊走的開著燦爛似火的木棉花,給家境貧瘠的豆腐坊雲家增添了一抹濃濃的喜色。


  雖然早已耳聞夏侯山莊的大小姐是一位秀色可餐的窈窕淑女,卻不曾想竟是這般美不盛收,楚楚動人。身穿緋紅釵鈿禮衣豆腐坊雲廣田不覺喜上眉梢,他使勁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感到陣陣疼痛確定不是在做夢之後,便一路歡喜地跟在身後,給圍觀的街坊鄰居和迎親的孩子們散發喜糖和蜜餞,一並分享成婚甜蜜美好的喜悅。


  雲廣田是朱仙鎮豆腐坊的接班人,家裏曆代以製作售賣黎祈和豆漿為生,因為患有腿疾且身材矮小,從小被人譏諷嘲笑,家庭生活條件較為貧瘠拮據,父母也是因病無錢醫治而撒手人寰。


  原本被街坊們以為打一輩子光棍娶不上媳婦的侏儒瘸子,卻被天下掉餡餅的美事所砸中,平白無故地迎娶了大戶人家的美嬌娘,真是羨煞旁人,讓旁觀者嫉妒不已。


  更為讓人頗為震驚和意外的是,在這場頗為寒酸的婚禮現場,雖然女方大家閨秀家的夏侯山莊無人出席,但是卻使朱仙鎮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破天荒地迎來了轆轆宮車,而且還是厭翟車,車前車後跟著數名禦扇、貼身女官和宮娥,前車四人持銷金提爐焚著禦香,隨侍宮人在後撐著雉尾之扇,招搖過市,緩緩行過街頭巷尾,引來很多百姓的圍觀。


  趙璿和蕭正羽乘坐著厭翟車翩躚而來,趙璿在女宮流蘇的攙扶下下了軟轎,眼光往四周一轉,可謂茅屋三間圍短籬,看著低矮的茅草房搭建的方形屋舍甚是簡陋,屋頂以草覆蓋,門口張貼著鮮紅的囍字,掛著兩盞紙糊的紅燈籠,勉強算是家有喜事的兆頭。她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嘴角浮現出一閃而過的滿意笑容,挽起蕭正羽的手臂,徐徐向屋內走去。


  蕭正羽的目光有些怔忡,茫然四顧,心中卻是一片冰涼,滿眼煥發出不可置信的疑惑和震撼,他愴然地與趙璿對視了一眼,不相信當下要在此處成婚之人會是那一個皓齒蛾眉、端莊麗質的女子,她是那般嬌美可人,又是那般氣若幽蘭,原本尋覓一個如意郎君並非什麽難事,怎會屈身下嫁於此?怎會?怎會?


  因為難以置信,他的步伐急若流星,迫切地想知曉答案,但是從趙璿淡定自若的神情中,他已然讀懂了答案,在不覺中放慢了急促的步子,變得步履維艱起來,疑遲著不願意跨進貼有喜字的門扉,因為不願意直麵這樣一個赤裸裸的事實,但是讓他更覺得難以接受淒入肝脾的事情卻還在後麵,當他看到了心中放不下的那個女人,要執子之手的男人竟然是一個粗俗貌醜又跛腳不便的侏儒之時,他憤怒的情緒猶如火山噴發,神色不悅地橫了一眼趙璿,甩開了她的手,意圖上前阻止倆人這一場不僅門不當戶不對,而且月光偏向溝渠灑的婚禮。


  還未等他上前拉開拜堂前的雲廣田,夏侯素菲已經搶先一步,主動地躬身挽起了雲廣田的胳膊,嘴角蘊了一抹淡淡笑意道:“夫君,家裏來了貴客,快來拜見長公主和駙馬爺。”


  雲廣田微微一愣,剛才還顯得格外生疏的娘子,忽然對自己親昵起來,心中激動不已,喜開顏笑,又聽聞蒞臨家中的貴客竟然是王孫貴戚,心中又是忐忑又是興奮,麵色帶些惶恐,一臉憨厚地急忙俯身拜跪倒:“小人雲廣田給公主和駙馬請安,恭祝聖安吉祥。”


  女官流蘇眉心一皺,也是滿臉嫌棄,嗤道:“什麽公主,是長公主,比公主身份更為顯赫尊貴。另外,聖安吉祥之類的話是說給太後和皇後聽得,對長公主要說‘萬福金安’。”


  雲廣田聞言後笑嗬嗬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叩首道:“小人嘴笨不會說話,也沒有見過世麵,還請貴人和姑娘恕罪。”


  夏侯素菲也屈膝施禮道:“鄙舍簡陋,長公主和駙馬爺屈尊到訪,實在是辱沒了顯貴的身份,素菲和夫君擔待不起。”


  趙璿不以為忤,倒是上前虛扶了夏侯素菲一把,眉目溫然含笑道:“妹妹,請起。來而不往非禮也,當日,本宮與駙馬大婚之際,夏侯家又是送上金燦燦的貴重賀禮,又是為本宮托舉華貴禮服,還連累了妹妹不慎摔了跟頭,本宮實屬過意不去,所以今日一定要趕來為妹妹賀喜。”


  說著,她一個眼神示意,流蘇立馬奉上了一匣子珍貴的北海南珠和玉翠,珠光瑩潤,翠綠欲滴,皆是華麗奪目,頓時讓簡陋的茅草房蓬蓽生輝起來。她將匣子寄給了恭身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雲廣田。


  雲廣田瞧著匣子受寵若驚,或許是因為胸中無數,並不順手接過,而是目光清澈如水地望著夏侯素菲,雙頰微微一紅,連連擺手,請示道:“娘子,這該如何是好?這麽亮晃晃的東西,一看就是貴重的東西,愚承受不起呀。”


  夏侯素菲見他不為錢財所動,頷首點了點頭,壓低聲音,不卑不亢懇切地道:“長公主有心了,您金枝玉葉能夠與駙馬爺蒞臨寒舍賀喜,對於我們來說,就是莫大的恩惠了,素菲感激不盡。至於價值不菲的賀禮,我與夫君心意領了,禮不能收,會招惹街坊四鄰嫉妒,怕滋生事端,還望長公主海涵見諒。”


  蕭正羽聽夏侯素菲把雲廣田一個“夫君”叫著親昵,不由心煩意亂,眉心擰得越發緊,欲要伸手握住她的手以撫慰,卻經片刻猶豫之後縮回,隻得兩眼如炬,眸光銜了幾許柔情和果敢道:“素菲,如果你有什麽難處千萬不要委屈了自己,你們還沒有拜堂,中斷婚事,一切還來得急。相信我,我一定會幫你的,無論是誰脅迫你做所不願意之事。”說著,他睨了趙璿一眼,牙齒發出咯咯的碰撞聲音。


  夏侯素菲抬起眼眸,唇邊的笑意更濃,恭恭敬敬地再次盈盈施禮道:“讓駙馬爺操心了,素菲有過。不過並沒有人為難於我,我也沒有做所不願意之事。今日與雲家成婚,亦乃我的心意,請駙馬爺不要妄自揣摩,草率定論。”


  蕭正羽臉色發青,眸色陰沉,宛如一塊剔透的玉翠,不甘心地朗聲追問道:“怎麽可能會是你的心意?告訴我一個理由,我不相信你沒有難處和苦衷!”


  趙璿見蕭正羽火氣上來了,其憂心鬱鬱的眼眶裏湧出了血絲似乎要濺出血來,她柳眉輕揚,嫣然一笑浮現兩頰,關切地撫上夏侯素菲有些冰涼的手腕,溫婉似盈盈秋水,凝睇道:“駙馬說的對,你若有什麽委屈盡管說出來,本宮看你婚禮現場作為娘家的夏侯山莊並無差遣人來賀喜,不知成婚之事是否遭到了家人的反對?”


  夏侯素菲神情坦然,依舊保持著明媚的笑容,在沉默半晌之後,她舉眸望向蕭正羽,惘然歎了一聲,幽幽道:“也罷,如果一定要讓我說出理由,我就如實告知,我之所以不顧兄長的極力反對,選擇下嫁雲家,是為了讓自己死心,不再對駙馬你留存有任何念想,思念似一把紮進心裏的刀子,讓人隱隱作痛卻欲罷不能,唯有對自己心狠,才能看得清楚現實,知道彼此之間懸殊的差距,不再為情所困,黯然銷魂。”


  蕭正羽的麵色愈沉,鼻端微顫,略顯尷尬,雙目疑惑而審視地注視於夏侯素菲,眸光犀利如刀掠過她的臉龐道:“這是什麽荒誕不羈的理由?天下哪一個女人不想追求婚姻的幸福美滿?難不成你夏侯素菲就偏執於破罐子破摔嗎?要這麽委屈自己!或者你的根本目的就是要讓我情難以堪!”


  夏侯素菲眼眸中有綿綿的觸動,勉強支起一縷黯淡的笑容,惻然道:“不錯,我就是一個感情失敗就破罐子破摔的人,我就是要讓自己哀莫大於心死,就是要讓你蕭正羽心生愧疚,左右難堪。”


  蕭正羽瞳孔倏然一跳,心痛難耐,憂心鬱鬱的眼眶仿佛被針所刺布滿了血絲,幾乎要滴出血來,他拋下一句話‘我不希望我認識的夏侯素菲是一個自暴自棄對自己不負責任的人,我希望她今天能終止這一場鬧劇!’,便憤然走至門外,屢次回眸,隻見夏侯素菲神色冷淡如冰,並不理睬,最終他眼眸中的依戀和柔情化作了天際邊日落西山霞光殘存的太陽,從紅如烈火到橙如楓葉,再到紫若銀蓮,最終墜下了地平線,隻剩下如同晚風的哀傷融於到夜色涼如水中,讓歸飛倦鳥難走出蒼茫遠山。


  茅草房紅燭點起不似龍鳳花燭那般高照耀眼,卻也是如雙成對。或許因為自慚形穢,雲廣田沒有進內屋,而是抱了藤枕住進了磨豆腐的草棚裏。


  人生的路,千折百回,跌宕起伏。古人雲:打鐵、撐船、磨豆腐是人生大三苦,由於豆腐坊是小本生意沒有閑錢買驢,他通常都是三更睡五更起,自己起早貪黑做的拉磨活兒,現在直接睡在磨坊裏醒來就能直接幹活,況且內屋裏還有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心理總是樂滋滋的,精神上有了更多慰藉,幹起活兒來也是精神抖擻。或許心靈有幸找到棲息的地方,就能不再漂泊,安定下來從而更加愉悅生活,無關是否堆金積玉,是否高堂廣廈,是否瓊樓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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