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出降(三)
迎送新娘的隊伍到了駙馬府蕭家,在章獻明肅皇後劉娥和六皇子趙禎的主持下,舉行宋真宗趙恒賞賜的九盞宴會,整個蕭府張燈結彩,鋪設錦繡帷帳,文武百官和使臣按照級別分別就坐於正廳和偏室,座位前陳列著饊子、油餅、棗塔,連骨肉等看盤,每飲一盞酒都有一番音樂、舞蹈、雜技的表演,一襲襲紅巾彩衣裝束、纖細翩然身影的歌女和伶人踏著絲竹身姿空靈、迤邐輕揚,婚宴上一派歌舞升平、蔚為壯觀的喜慶氛圍。
宴席間,趙璿偕蕭正羽伉儷並肩頻頻敬酒,喜笑顏開,周旋於不同宴桌之間,夏侯素菲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弓身恭敬地舉著三尺有餘的華麗多褶裙裾於膝前,宛如一隻昏頭轉向的素蝴蝶被人肆意地玩弄於掌心,眾到訪賓客也誤以為是公主府的哪一個小宮婢伺候著主子做著卑躬屈膝的事情,隻有夏侯寧波在旁心疼不已,卻又無可奈何,神情顯得幾分落寞。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夏侯素菲的雙手已經酥麻,感覺頭重腳輕,腰酸背痛,整個人乏力軟綿綿的,宴席之上豐盛的山珍海味和鮮蔬野味卻是與她無關,仿佛她原本就不是來赴宴出席婚禮的,就是主動上門奴顏屈膝被當做奴才使喚的。她強打起精神,忍住身體的陣陣酸楚和腹中的饑渴,將眼底蘊含的淚花生生地咽了下去,始終保持淡淡的微笑,即使一直躬身俯腰拾裙,臉上也不表現出一絲絲的困乏與不適。她在心底暗暗告訴自己,必須堅持挺住,不能丟了夏侯山莊的臉麵,更不能讓蕭正羽在大婚之日有任何為難。
趙璿仿佛知曉夏侯素菲的心意,故意拖延著時間不停周旋讓她受累舉著裙裾,並尋思著機會有心要使她當眾出醜難堪。半個時辰過去,待與眾賓客酒過三巡,把酒言歡興致正高之際,趙璿徐徐又酌了一杯蘭陵美酒向章獻明肅皇後劉娥謝恩道:“剛才,與駙馬一並敬了皇後娘娘,這一杯就由璿兒獨自兒再敬娘娘,叩謝皇恩浩蕩,對鳳陽閣一直以來的悉心關照和倍加用心,璿兒感激涕零,鏤骨銘肌。”
劉娥頭戴金燦燦的九龍十二株花釵冠,身穿鳳鳥霞帔大袖衫長裙,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囑咐道:“長公主聰明伶俐,皇上和臣妾都頗為喜歡,被視為掌上明珠也是一點不為過。今日是你大婚之日,飲酒注意有度把握住節奏就好,快回席上再吃些東西吧。”
趙璿屈一屈膝,嘴角溢出一絲撒嬌的神色,麵上略含了一縷笑,從麵前的果盤裏拈了一枚柑橘把玩在手上,並用寬大的衣袖作為掩飾,在拈橘的瞬間從旁邊的果屑盤裏用春蔥指尖迅速夾了幾枚香蕉皮悄悄然棄於腳下,隨即便加快了步伐向寶雞紅木椅的席間走去,長長的裙裾尾隨在後優雅地鋪展開來,波光流動,似一隻迎風欲翩翩飛舞的蝶翅。
夏侯素菲緊跟在身後,因為弓身俯腰舉著裙裾,眼睛雖一直向下卻不看見地麵上的任何東西,隻被三尺裙裾之上亮閃閃的金絲珠寶的耀眼光芒所刺目,那一閃一閃亮跳躍的金波銀浪,令人感到眩暈作嘔,自然是不知道腳下有金燦燦的香蕉皮正靜靜地等候著自己當眾出醜。
果不其然,還沒有等到趙璿回到席位之上,就聽見身後“撲通”一聲響,眾人一驚,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夏侯素菲,隻見她腳下不慎踩中了一張香蕉皮,導致重心失衡,重重地絆了一跤,蹭破了膝蓋浸出血來,手臂上的衣裳也被磨破隱隱露出瑩潔光滑的肌膚,發髻上的蝴蝶蘭珠花簪滾落在地,發絲淩亂地垂落在耳邊,神態頗為窘迫,臉上漲起了一層紅暈如同秋日裏豐收的薄皮柿子。
更讓她頗為不安和尷尬的是,手上原本捧著的三尺裙裾因為自己的不慎滑倒,而被慣力順勢扯下了一角裙擺,上麵點綴的米珠和翠玉也有幾顆散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到了一旁。
對此,趙璿無聲地扯了扯嘴角,劃出一輪新月般明媚的弧度,很快便收斂了,淡淡道:“這是怎麽了?如此不小心。”
宮女流蘇揚了揚臉,傲然喝道:“普天大喜之日,你是怎麽做事的,真是蠢如鹿豕,這般愚鈍!”說著,她疾步上前揪住夏侯素菲的領子,迫使她抬起頭來,劈麵就是一介耳光重重地落下。
夏侯素菲嬌美的麵容上立刻泛起有力五指掌印的紅暈,眼睛發酸,忍住奪眶而出的淚花,斂衣下拜,伏身歉然道:“素菲生性愚鈍,掃了長公主和駙馬爺大婚之日的雅興,實屬有罪,甘願受罰。”
夏侯寧波原本臉色已生硬如鐵,見妹妹廳堂受氣,唇邊的憤憤之色更是愈發深沉,欲要衝上前理論,卻被在旁的妻子林萱兒一把拉住,朝他幽然地緩緩搖了搖頭,聲如細蚊低語道:“夫君莫要衝動,小心把火星引到夏侯山莊的頭上,把這婚宴變成針對咱們山莊的鴻門宴。”
聽聞後,夏侯寧波才緊緊攥緊了拳頭,停滯住了步伐,眼角竟沁出一點淚意,心疼妹妹,恨意道:“早知如此,夏侯家就不應該接蕭府的帖子興致勃勃地赴這場婚宴,主動上門受辱。”
蕭正羽的眼底盡是深邃幽遠的墨色,仿佛能夠穿透人心。他清眸揚起,瞥了一眼趙璿和夏侯素菲,神情平靜似水卻隱含著犀利的冷色,呼吸聲似漸近漸響的潮水湧上岸邊,蓋過了人喧馬嘶,仿佛在極力克製著什麽。
趙璿見蕭正羽始終沒有說話,眼裏閃過一絲狡黠,含了溫和之色道:“罷了,今日是本宮與駙馬爺燕爾新婚之日,不要讓晦氣在大廳堂前久滯,流蘇,你帶她下去便是。”
蕭正羽眼中淩波微動,意態舒然,終於開口了:“長公主說的有理,畢竟宴會過後,皇後娘娘和六皇子還要先行趕回宮中歇息,萬不可怠慢了。”
眼見主子發了話,流蘇縱然心有不甘,也隻有在夏侯素菲的麵前狠狠地啜了一口,嚶嚶道:“要多謝我家長公主慈悲為懷,不跟你這等掃把星計較,否則,奴家定然叫你好看。”
夏侯素菲蹙著眉頭垂下眼簾,收了眸中的委屈和淚光,叩首道:“謝長公主宅心仁厚寬宏大量,謝駙馬爺對夏侯山莊的幾番相助之恩,祝長公主與駙馬爺紅妝帶綰同心結,碧樹花開並蒂蓮。”她退後兩步,複又跪下,俯身再拜了一拜,手指微微發抖,臉色漲得血紅,卻是心悅誠服地叩拜。
自小都不曾受過這般屈辱,原本心中應該又羞又氣的她,隻因為不願再多加打擾他已經注定的姻緣而坦然接受了屈辱,坦然接受並非出於對趙璿權勢滔天的懼怕和怯意,而是出於對他愛的純粹,或許隻有他在趙璿的身邊才能回歸生活的平靜和最舒適的狀態。既然如此,在這場愛情的角逐中,留下的就好好珍惜,離開的就道聲安好。
說罷,夏侯素菲盈然起身,溫柔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馴,轉身緩緩地邁向大廳之外的台階,將一室的繁華熱鬧和金碧輝煌都拋在了身後,眼前隻有一盞盞宮燈在秋風中搖曳,即便把庭院照的燈火通明,也避免不了明明滅滅的燭火似心事沉浮,流動著水樣的光澤。
深秋已過冬將至,一場秋雨一場寒。人的一生無論重來多少次,都會留下遺憾。可以回頭看,卻不能往回走。